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五四


  這潼關城內,也有兩萬人口,在西北,要算一個大城。大家要找這樣一株樹,也不是一腳便到。問過幾個人,都說在前面一家生藥鋪裏。大家這倒感著有些困難,在人家鋪子裏面,如何一眼看到。若是遇到生藥鋪就闖了進去,又覺著有些不便。正在街上徘徊著。身後卻有人道:「四位在街上找什麼?要看馬超槍刺傷的那株老槐樹嗎?」

  大家回頭看時,便是由洛陽同車來的陳公千。一虹笑道:「果然是這個意思。但是我們聽說是在人家店鋪裏,沒有法子找著看。陳先生知道在什麼地方嗎?」

  陳公幹笑道:「你在這個地方遇著了我,可謂適得其時矣!這裏就是。」

  說著,他向街南邊一家生藥鋪子裏指著。這家藥鋪,本是舊式的。櫃檯、店門、屋簷,一字兒排著,無從分別裏面情形。加上在屋簷下,又垂著一幃藍幃幕,就是顯著屋子裏是漆黑的。行人經過,哪裏會理會到這裏面藏有古跡。陳公幹說畢,掉轉身來,就在前面引路,向櫃檯上一個商人點了點頭。那商人不用他開口,先就笑道:「你們是要看古樹的吧?請看請看。」

  仿佛那情形,是不斷的有人來訪問。陳公幹在前面引著,轉過那櫃檯後,有一條六七尺長的過弄,壁上亂掛著燈籠藤筐衣服之類。他指著壁子道:「這就是樹。」

  大家聽到這話,始而也是愕然,後來仔細看著,果然這牆壁是向外拱起來的,而且在上面浮起了許多的樹皮。這分明是樹的半面身子,由牆上突出來。那半面,自是隔牆人家了。看看這樹的身子,約莫有半間屋大,其古可想。抬頭向上看,依然是屋瓦。經過這弄門,走到店後天井裏去,這才看到樹由屋頂上伸出,蒼老的樹幹,約莫有桌面粗細,兩個分枝,全是禿的。另外一叢附枝,彎曲著長了一些青葉。正好有只大鷹,站在那禿幹上,金黃色的斜陽照著,倒像一幅圖畫。一虹拍手笑道:「沒有白來,縱然這不是馬超槍刺的那棵樹,總也有好幾百年的生命了。這樣的古跡,為什麼讓民間佔據,嵌在牆壁裏?」

  陳公幹道:「若是根據你先生這個態度來論西北的古跡,那只有浩歎。不說別什麼,光是左宗棠手上,由潼關栽到玉門關去的那兩行楊柳,長到三千里,豈不是一件偉大的工程?若是保留到現在,讓外國人來看看,也可以表現我們民族的偉大精神。可是由潼關到西安,怕是一棵樹也找不著了。前十幾年,我的朋友由西北回去,首先告訴我的,就是說到這三千里路長的楊柳。可見這樹毀損的時候,還不是怎樣的久遠。由此類推,這株樹,不能引起人的注意,也就不足為奇!」

  這位先生見了面,又發起他那夾敘夾議的議論,大家自是感到很有趣,連這生藥鋪子裏掌櫃,也都站在一邊微笑的聽著。他這才感著有些不好意思,搭訕著望望天上。笑道:「天色不早了,我們可以走了,這裏究竟不是露天講演台呀。」

  說畢,他先舉步走上街去,大家自然也由他後面跟了出來。談起來,燕秋四人是住在客店裏。他跌腳道:「這是你們錯了,在西門裏,有個旅行社招待所,佈置的很妥當,至少是比西安的大旅館相差無幾,何必去受這一晚的重罪?」

  健生笑道:「我們並非到西安為止呀,還要向西去呢。我們一步步的走進了吃苦的環境,就該一步步的練習著。」

  陳公幹道:「諸位意思很對。這樣看起來,四位的目的,恐怕不止在遊歷吧?」

  健生對於他這句問話,感到是很不好答覆,先微笑了一笑,然後望著燕秋道:「這位楊女士就是甘肅人。」

  陳公幹道:「甘肅人?四位到甘肅去,若是遊歷,短期的痛苦,卻也罷了;若是打算到那邊去作點事業,那種苦,恐怕江南人是不慣的。」

  健生道:「到新疆去的人,還多著呢,甘肅有什麼不能去!」

  他口裏這樣的說著,心裏正是要逼問出個所以然來。陳公幹想了想笑道:「晚上無事,我到貴寓裏去奉訪,再談吧。」

  看他那態度,似乎有話也不便在路上談。

  健生看了燕秋的臉色,很是沉悶,料著她對於行蹤的實況,是不肯告訴人的;或者是不願人家說西北的困苦,掃了遊興。因為和她同行以來,她始終沒有提到苦到什麼程度。剛才在黃河岸上那幾句問話,問大家有痛苦沒有?顯然是有用意的。假如說有痛苦,她的臉色,也許比這就更要難看些的了。健生在頃刻之間,心裏轉了這樣幾個彎子,也就低頭而行,不再說什麼。路過旅行社,陳公幹向他約了再見,自進去了。健生怕燕秋不願意,連再見兩個字,也是不曾答覆。

  到了旅館裏,天色已是黃昏,店夥送進一盞料器煤油燈來,算是那簡陋的屋子裏,多了一樣東西。不過這屋子裏本全是黃土壁子,就不能予人一種色彩上的刺激,再加這煤油燈的光焰,卻是昏黃色的,和這牆壁的顏色,互相輝映之下,仿佛人是墜入五里霧中,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情調。不過大家都是初嘗這西北沙土風味,出去了一趟,就感到露出外面的皮膚,都有些不受用。叫店夥打來一大盆水,三個人各拿著手巾,圍住了桌子來擦臉。燕秋可也一手托了濕手巾,笑了進來道:「大家快想吃什麼吧?再晚了,就買不到吃的東西了。」

  一虹笑道:「你以為我們還想吃什麼燒雞鹵鴨,要研究一些什麼口味嗎?」

  燕秋笑道:「到這裏來,哪裏容得你去吃這些好的。可是就想吃碗大米飯,或者煮幾根麵條子吃,那也不能不事先打算。天色一黑,這裏就有錢買不到東西的。現在不過是剛剛的黑,要買什麼,總還可以買到。」

  高一虹笑道:「既是有這分困難,當然,不敢吃好的。可是就是吃壞的,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可吃。」

  燕秋轉著眼珠子想了一想,笑道:「還是吃大米飯吧。再向西去吃大米飯的機會,是越來而越少的。」

  健生是個生長南方,以前未踏過長江一步的人,每餐非吃大米飯不飽。現在聽燕秋所說,好像今晚上吃餐大米,就有作那臨別紀念之意,心裏自不免有些猶豫;同時,臉上淡淡的一笑。燕秋問道:「你笑什麼?」

  連健生自己都不解這一笑是由何而起?哪裏答覆得出這句問話來,便笑道:「我笑著,你也成了我們南方人了,倒是非吃大米飯不能過癮。」

  燕秋笑笑,鼻子一哼道:「那麼,你以為我回到西北去,不能慣那種生活嗎?要是那麼著,我就不回來了。現在踏進了潼關,老實說,我已經換過了一個人,把到過南方去的這一個階段,我都要忘了,我已經回到了原來在西北的那個災民身份了。至於許多地方,還過著這舒服的生活,那全是為了你三位。不過以後有不能舒服的時候,就只好隨著我一處吃苦,我這裏先請各位原諒了。」

  一虹洗完了臉,本來已是坐著的了,聽了這話,卻站起來,手按了桌子,定了神,向她望著道:「燕秋!今天你對於這個問題,有了好幾次的表示了,莫非你有了什麼感觸嗎?如其果然,你倒不妨明白的說出來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