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五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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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虹道:「這也談不上拋棄兩個字呀。況且西蘭公路快修通了,便是由蘭州到南京,也不過六天的工夫了。你找著了家庭,自然還要繼續的出來求學,不至於和江南永別了吧?」 燕秋笑道:「求學?難說了。本來憑我這點學問,就說到社會上來做事,當然是不夠的;可是真有學問的人,誰肯到西北來做事呢?所以無論是我找得著家庭,找不著家庭,我都不預備回東南去。縱然是去,那也是若干年後的事,我必得在家鄉做些成績出來。」 一虹站定了,望著她問道:「什麼?你打算久永的在西北了嗎?」 燕秋道:「難道說,你對我這話還有什麼詫異不成?」 一虹道:「那卻不是,不過……」 其實他心裏正有一些詫異,只是不敢坦率的說了出來。說到了這裏,他兩隻手插在褲袋,懸起一隻腳來,自己打了個旋轉。燕秋卻也不一定要他答覆完畢的,頭昂著,望了天道:「我有這一點希望:希望所有女子們,至少是東南的女子們,她們所不願做的事,或者不屑於做的事,我願意拿起來放到肩膀上。我相信,我誠心誠意的去辦,總可以得著人類的幫助。因為我這樣去做,也是為了人類。」 她說話的時候,微微的挺了胸,伸開著兩手向了天,似乎她在這個態度之下,把她的那腔誠心,向蒼天表白出來。一虹看著,心裏多少有些明白,便笑道:「有志者事竟成。你第一個目的,是要到西北來,這事情只在你立意半個月之內就實現了,雖然說是你的環境迫著你不能不這樣做,也就是你這番誠意,有以感動人的原故。你回甘肅以後,那更可以把你的誠意露出來,自然可以得著人的同情,來和你幫忙的。但不知你所願意去辦的,是些什麼事?」 燕秋也是將兩隻手抱在懷裏,用腳在地面上塗抹著字道:「現時我不願說。並非別的原故,我怕我說了出來之後,開出空頭支票不能兌現。假如有實現可能的話,那自然是要請朋友幫忙的。」 一虹心裏納著悶,這女子總是個奇人,她不需要一切摩登的玩意兒,她只想回到那窮苦的老家去做些事業。平常的女子,哪有這種思想?有這種思想,也沒有這種魄力吧?他聽了這話之後,一個人自思自忖的在一旁站立著,並沒有言語。燕秋正是等著他的話,見他兩手插在褲子袋裏,走來走去,便問道:「你感到什麼躊躇嗎?」 一虹向天空裏指著道:「你聽,這不是更加著淒涼的情味嗎?」 燕秋聽時,在潼關城裏面,送來一陣軍號聲。那軍號聲所發來的地點,大概是很遠很遠,所以那樣發音宏烈的樂器聲,到了這裏,只是若有若無的在半空裏飄蕩著。燕秋低著頭靜靜的聽了一會,回轉臉來,向一虹道:「這真是你一種很好的詩料了。」 一虹笑道:「你一路上,很愛談文學,不過你是回西北來做事的,根據你的觀點,是不應該留心這種傷感主義的情調。」 燕秋道:「我以為人類比其他動物生活優越,那就為的是有情感。無論怎樣,當他心愛的人死了,或者他要離開那可愛的地方了,他的情緒,比那不死不離的時候總會兩樣。這就是情感,再就近一點說,我回西北來,總不是為了錢,仔細的說,也許是在反面。」 一虹道:「你這話很對。」 說著抬頭望了月亮道:「我就有生以來太富於情感了。往往為情感支配著,犧牲了不少的事情。」 燕秋道:「雖然人是感情動物,聽憑了感情的支配去亂闖,那也是不對的。在那最緊要的關頭,你應當用理智來克服自己。」 她說出最後這句話來的時候,聲音是很沉著。然而一虹依然是向天上望著,好像小孩子望月亮裏面的兔兒爺那樣注意。他道:「但是我不行,譬如今晚,大家覺得很疲勞,應該休息了。然而我看到月色太好,倒底我是走出來了,我就這樣常為著情感而動搖。你既是承認人類有感情的,總也有理智不能克服情感的時候?」 燕秋搖著頭道:「不!無論什麼時候,我能用理智克服我的情感。」 說著,她走開了兩步,接著道:「所以我雖然是有情感的人,然而我的理智,很足以克服我自己,決不讓我稍微有一點超越出我人格的地方,這就是我的好處。不過,假如我的理智判斷錯誤了,那就根本不可救藥了。至於對於環境,或者有處置不周之處,這個我是知道的,然而我也就不管了。」 她說這樣一篇話,一個字,一個字,都吐露得非常的清楚。這雖是談話,其實是她一種表白。一虹聽著,算是得了一個嚴重的警告。分明是她說:愛情是知道的,可是並不在這時候和人談這個呢。這一下子,真是在一虹的滿腔熱情上,輕輕的加了一勺冷水。望了月亮,怎能作聲呢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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