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六七


  兩旁的店戶,全是舊式的門面。有兩三間將面牆起得高一點,開兩個圓洞式的窗戶,那就算洋房了。這和另一個省會開封打比,實不知相去有多少倍了。陳公幹究竟是個老西安,他知道這幾個人都帶了鋪蓋及一切旅行的用品,為省錢起見,引了他們在一家小旅館住。裏面是北方的舊式房屋,屋子裏有床鋪板及桌椅等項,牆上也用石灰粉刷過,比之潼關的旅社,那已經是好得多了。由潼關到西安長途汽車,早晨七八點鐘開車,總要下午兩三點鐘才能到。他們在路上休息的時候很多,到了城裏,已經是五點鐘。加之各人安頓行李,撣灰洗面,隨便一混,屋子裏就漆黑了。陳公幹因為沒有帶鋪蓋,不便在這裏住,移到大些的旅社去了。

  這裏男女四人,在飯館子裏叫了麵食和炒菜,圍在煤油燈下吃。燕秋將桌上的冷饃,分了半個捏著,筷子夾了碟子裏的韭菜炒肉絲,勉強的把那冷饃吃下去了。於是兩手交叉了十指,將手臂伏在桌子上,手背撐了自己的下巴,呆望著桌上的人吃飯。她雖不帶什麼愁苦的樣子,可是坐在這裏,一言不發。健生正坐在她對面,始而倒誤會她是在審查自己,過了許久,看出來了,她是在發呆。便笑道:「燕秋又在想著什麼心事呢?到你府上,還遠著啦。一路想心事想到你府上去,那還有完嗎?」

  燕秋笑道:「你看我這樣子,是想心事嗎?其實我並沒有想什麼。不過到了這西安城裏,我自己也莫名其妙,好好兒的,心裏頭會感到一種不安。」

  昌年道:「這倒難怪,一個人舊地重遊,無論是在什麼環境裏,那一種回味,實在是難堪。但是我希望燕秋到明天就把這回想丟了。」

  一虹笑著道:「那談何容易?今天她突然到城裏,什麼都沒有看到,已經覺得心裏難堪。明日上得街去,想起在那裏看到過餓死的人,想起在那個屋簷下坐過,想起到那家人家去討碗水喝也討不著,想起……」

  他只管替燕秋設想,燕秋臉上卻是紅一陣青一陣,眼睛眶子裏是淚水汪汪的,要落下淚珠來。一虹立刻把話止住,站起來向燕秋一抱拳頭道:「真對不住,我是說順了嘴,就胡扯一氣了。」

  燕秋也站起來,掏出手絹,揉擦了眼睛道:「你本來說的是實話,我為什麼怪你?不過我心裏的確難過,而且也疲倦了,我要先去睡覺。你們若是不能睡得這樣早,可以到街上去看看西安的夜市。你們看看這沒有電燈的省會,又是怎樣一種情形?」

  說著,她就走回房去了。大家不過是朋友,是不便表示得太親密了,也只好由她去吧。

  大家吃完了飯,自然是感著無聊,竟是依了燕秋的話,走向旅館外來看看。這旅社門臨著大街,裏面雖是點燈已久,外面還是在黃昏時候。因之街上往來的人,還看得到一些影子。就在這時,看到兩三個巡警,押著一個工人,挑了一擔汽油燈,點得明晃晃的,在大街中間走。就是那押擔子的巡警,兩隻手也提兩盞燈,緊緊的在擔子後面跟著。這可是奇觀,挑了這麼一擔汽油燈作什麼?後來看到巡警押著擔子到路中間木竿下面,用繩子吊上去一盞燈掛著,這才知道本地的警察,又多了一項掛街燈的職務。大家順著路向西,過了一幢鼓樓,便是窄小的街道,兩邊的商家,都已緊閉著門。街上略微露出人家店裏的燈火,雖有些光,究不免摸索了。大家感到沒有什麼興趣,也就都回旅社去了。長途汽車的奔逐,坐車的人,實在感到疲倦。大家喝點茶水,也就要歇了。疲倦的人,那是最容易睡熟的,所以大家睡著身也不翻,一直到了天亮。

  大家還未曾起床,就聽到陳公幹在外面說話的聲音,只好一骨碌都爬了起來,開門相迎。陳公幹笑著拱拱手道:「不忙不忙!我在外面等候各位吧。」

  這時,燕秋卻是衣服穿得整齊的由外面進來,想必她是起來多時了。大家更趕著漱洗起來。公幹又說:「若要去遊歷的話,就請動身,下午還有公事要辦。」

  大家聽了這話,自然不敢延誤,吃些餅乾,喝些茶,就隨同著公幹一路出來。昨日乘來的大汽車,又停在門口,依然是坐了汽車出城。當陳公幹向汽車夫說,要到曲江池去玩玩,汽車夫倒愕然,笑問道:「那裏有什麼意思?」

  公幹道:「這個你不懂,你開到那裏去就是了。」

  汽車夫道:「不過那裏大雁塔武家坡,倒是可以看看的。」

  說話時,汽車開出了南門,走上黃土像爐灰一樣的大路上,卷著那黃土,車前車後下著濃密的煙霧,比公路的整齊差得很遠。所看到車子兩邊,也就是些荒莽的平原,遠處有兩三顆零落的樹,配著幾家矮小的人家,並無風景可言。大家心裏便有些納悶,唐朝的曲江池,何以會在這樣荒原上?汽車出城了兩三里路,便向東南走,這裏已不是那荒原,卻是高低不平的土阜。土阜上一顆矮樹也沒有,只是些稀稀的短草,在草底下整片的露出黃土來。

  汽車順了這土阜的腳下走,遠遠看到一座高塔。據車夫說:那就是雁塔。不過大家急於要去看看形之吟詠的曲江,直到塔下的慈恩寺門前,也沒有停車,繼續的東走。過了這慈恩寺,便開到了土阜上,迎面有一叢人家,背了土阜的下半截,向東開門戶。人家後面,有三四棵白楊、臭椿一類的樹,還不曾走近,車子就停了。公幹問道:「這是哪裏?」

  汽車夫笑道:「這就是曲江池。我不是告訴了你先生,沒有什麼好看嗎?」

  大家既到了這裏,不管好看不好看,總要下車來實地踏勘一下。

  相率下車之後,在這人家短牆縫裏,露出了一座高不過丈餘的木牌坊,那牌坊的板子,半已枯朽,變成灰色了,在那上面用墨筆寫了四個字:『古曲江池』。公幹呵喲了一聲道:「唐朝皇帝常常賜宴的所在,就是這樣子嗎?杜甫的曲江詩,自小就念過的了,什麼桃花細逐楊花落,黃鳥時兼白鳥飛;什麼林花著雨胭脂濕,水荇牽風翠帶長;龍武新軍深駐輦,芙蓉別殿漫焚香。這地方不但是鳥啼花落,而且也可以看到建築很偉大的。人造的景沒有了,山水的變化,總是不容易的。何以也看不出一點痕跡來?」

  大家說著話,就穿了木牌坊走下土阜。這裏果然是個凹頭,四周的土阜,峰頭犬牙相錯,成了一條很闊的幹溝。由南而北,這凹地在村屋面前,作了人家的打麥場,有兩棵手臂粗的小樹,夾雜在幾處乾草堆裏。再向南北兩頭望望,南方白雲底下,隱隱的有一排山影,那是終南山。這裏向南去的地面,似乎有些逐漸高起的樣子。不過到了這裏,那土阜又突然的更高了起來。西安城的城牆,隱約著在土阜上露出了一角。一虹道:「天下事,真是聞名不如見面,誰也想不到這傳名千古的曲江,就是這樣的荒蕪乾燥而無味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這是值不得奇怪的。現在的大陸,許多都是古來的大海;現在的沙漠,也埋沒了不少的古城。一個小小的人工水池子,在千年以下有了變化,這不算回事!」

  一虹道:「若是天然的變化,那自然算不了什麼。正因為是人工修的園林,一點沒有了痕跡,很可奇怪。」

  說著,用手一指路西北角的大雁塔,笑道:「那座塔和曲江是有聯帶關係的。唐朝的進士,常是在曲江飲酒之後,到雁塔去題名。塔也是人工造的,何以它就保留著?」

  健生道:「那因為歷代都重修過的。」

  一虹道:「卻又來,塔既可以歷代重修,近在眼前的曲江池,何以讓它荒廢了呢?」

  公幹笑道:「二位這辯論很有價值,越說越有理。這位費先生,有什麼見解?」

  說時,望了昌年;昌年卻笑著,沒有答覆。燕秋笑道:「真的,你何不發表一點意見?」

  在昌年的本意,實在不想說什麼,不過燕秋這樣的說了,倒不好推諉一個乾淨。於是順著這打麥場的小道,一面向土坡上走,一面笑道:「高、伍二君之言均是也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昌年!你正打算學完了法政,就去作官嗎?怎麼說這種八面玲瓏的話?」

  說時,大家已經走上了土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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