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七〇


  至於王寶釧的產生呢,因為以前當兵的在外多年,家室飄零,在所不免。而中國社會又是看不起當兵的人,說什麼好鐵不打釘,在戲裏所以極力抬高當兵人之前程遠大,軍人之妻,很能爭氣守節。而軍人之妻,且是個丞相之女,這完全是一種過屠門而大嚼的玩意。社會上看這戲,只注重王丞相嫌貧愛富這一點,把其餘的忽略了。所以不覺得它反民族性。何以說反民族性呢?中國的通俗文字,總是尊王攘夷的,故事裏的主人翁,若是拜帥封侯的話,他必定出征過紅毛國之類,當然是漢勝番敗。薛平貴這故事反過來了,他是番勝漢敗。我想薛仁貴、柳迎春的故事,和這事大同小異,那故事為了歷史所限制,不能報仇到皇帝身上去;所以薛仁貴終於平遼封王。這個故事拋開了歷史,可以暢所欲言,就鬧得大登殿來結束了。二薛的故事,都是暴露主帥無惡不作的,似乎還是同一個來源取的材料。不過將材料到手,寫得情節不同,地方不同罷了。我的意思如此,各位以為如何?」

  一虹連連說好。燕秋也點頭道:「你說這是軍人被克扣軍餉編出來的故事,這實在發人所未發,確乎有相當理由。若不出之軍人之手,不會有那樣沉痛的描寫。這故事,恐怕還是西征軍人所編。所以老實就借用西涼國來報仇。在西北,這戲不叫武家坡,叫五典坡,所以這個地方,實在也叫五典坡。」

  陳公幹道:「怪不得我在大街上看那貼的戲報子,很大的字,寫著全本五典坡;原來就是武家坡。為什麼東方人叫武家坡呢?」

  燕秋道:「此地人,天念著千;典念著檢,五典坡就念著五檢坡,東方人大概把檢字錯成了家字,又以為家字上,必是一個姓,所以用了武字了。」

  一虹連連鼓著巴掌道:「今天算沒有白逛,得了不少的妙論。各位關於武家坡這件事,還有什麼意見發揮的沒有?我很願意聽聽,將來我可以做篇文章,題目是在武家坡上論武家坡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你太老實了。現成的一個時髦題目,你怎麼不知道用?就是武家坡座談會。」

  一虹笑道:「這倒可以用得。」

  說著,四面張望,因道:「這簡直是一條幹溝。當年修廟的人,怎麼會在這地方建起廟來?」

  燕秋笑道:「若是把廟建在很好的地方,請問,對於破屋寒窯這句話,何以自圓其說呢?」

  一虹道:「這話很有理,不知道蓋這廟的人,何以要這樣偽造證據,實行這個愚民政策?」

  陳公幹道:「也無非崇拜古人之一念罷了。不過,也可以看到民間知道尊重女權,他們不叫這裏做薛平貴廟,可叫這裏做王三姐廟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他們哪是尊重女權?他們乃是欺騙女子。立這廟在此地,就暗示著做女子的人都該學王三姐,去守節受苦十八年。而丈夫儘管在西涼招駙馬做皇帝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這也不但蓋這廟的人如此,普天下男子都是如此。」

  她說了這話,男子們都微笑著打了一個照面。燕秋笑道:「我這話,好像說得重一點。其實,古今人的心事,不會兩樣。不過現在受了新教育洗禮的人,讓女子守片面貞操這句話說不出口來罷了。走吧,我們還可以看看大雁塔去,不要叫陳先生的汽車老在這裏等著了。」

  大家隨著燕秋後面,走出了幹溝,就坐著汽車,向慈恩寺而來。汽車所走的土阜。恰是兩面夾了一道窪地,由這一點,大家全可以看出這裏和曲江故道的關係來。到了慈恩寺,那後進的雁塔,挺立在面前,塔上有些小樹和長草生長著。加上兩三隻野鳥,在那塔頂上飛來飛去,這就會引起人一種吊故的情感來。一進這個廟,頗有些與其他的不同;就是走進廟的前院,在地上重重疊疊立了許多石碑。健生道:「呵!碑林在這裏。」

  燕秋可就接嘴笑道:「照你這樣說,那也太小視碑林了。碑林裏豈止這幾塊碑?一虹!你知道這碑的來歷嗎?」

  一虹走上前一步,和燕秋並肩走著。笑道:「據傳說,唐朝的新進士都在這裏題名,又有人說:不一定是得了進士就在這裏題名,不過曲江飲宴之後,進士們喜歡在這裏題名罷了。所以雁塔題名,就是古時讀書人一種榮耀。也可以想到這慈恩寺的雁塔,是以前曲江的風景之一。想當年的曲江,必定水流到這廟前來。」

  陳公幹道:「豈止廟前,我有個朋友,住在現時西門裏,地名是龍渠彎,那裏就是一道水渠。由西門到這裏,大概有十里吧?」

  一虹道:「在唐朝,長安城很大,這雁塔原是在城裏的。水既進了城,自然全城都可以流到。不過那工程總是不小。若是唐以後的人,對於長安的水利以及一切建築,像雁塔這樣的保留著,比現在的北平那還要堂皇富麗。」

  燕秋搖頭道:「不要討論這些了,越討論著,越是讓我們心裏難受。」

  陳公幹笑道:「楊女士!真是個熱心人;若是西北的女子都像楊女士這樣,西北復興起來是沒有什麼問題的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陳先生!你也把我看得太高了。我自己看來,不過是個平常的女子,我不希望作英雄,自然也做不上英雄。」

  昌年道:「打倒英雄主義,那不過是句口號罷了。社會主義國家的蘇俄,他們一樣的有英雄,一樣的崇拜英雄,死去的列寧,和活著的斯大林,就是他們的英雄。他們若不崇拜英雄,要看中國舊戲,為什麼不聘請幾個筋頭虎、跑龍套去,卻要把青衣大王請了去呢?我們要知道:喊口號打倒英雄主義的人,他自己就是想做英雄。其實英雄不必反對,尤其是現在的中國,我們要想把這一盤散沙似的民族團結起來,非請幾個人來領導不可。這領導群眾的人,又非得大眾信仰不可。那末,那個人就是英雄。譬如我們三個男同學,不崇拜你是一個英雄,就不會讓你引導著到西北來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哦呵!你繞了一個大彎子,卻是給頂帽子我戴。我……怎麼敢當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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