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七八


  一虹道:「王維的少年行詩上說:新豐美酒鬥十千,唐朝喝酒論升鬥。雖不知道一鬥有多少斤,一鬥酒,也不過上十斤吧?十千錢,在唐朝,不是一個平常的數目,比現在十塊錢,是要高貴過去的。那末,這酒在西安是很貴了。」

  伯謙笑道:「我和你談話,你倒有這細工夫去考古。我告訴你說,這酒不貴,兩三毛錢一斤。我們再談正當的,你要聽不要聽?」

  一虹道:「當然要聽。我就來個相逢意氣為君飲吧。」

  說著,端起酒杯來骨都一聲,喝完了一杯。酒杯放下,用手按住,便笑道:「現在你說。」

  伯謙喝了兩口酒,又吃了幾筷子菜,這才向他道:「若不是我們朋友的交情,已經到了這個程度,我是不同你說的。老實說吧,就算她對你的意思不壞,以眼前而論,你們就有三個人是向她一同進攻的。論起功勞來,大家一同由南京出發,一同陪著她到甘肅,不能有什麼分別;論到友誼,在以往都是同學,到現在都是同伴;我敢斷言一句:假使有人在這時向她表示特別好感,她決不會接受的。因為她要接受了,其餘兩個就要走了。你們三個人,面子上戴著高尚友誼的假面具,暗地裏卻是競爭很激烈的,這豈不是一種苦悶?就算是她在三個人之中挑選一個,你成功的成分也只有三分之一,就是去事實很遠。假如她並不限定在這三個人之中去挑選呢,那你不但是白向甘肅跑這麼一趟,你還要得罪一個人。」

  一虹道:「你這話說得我有點不解,我得罪誰?」

  伯謙道:「我也不知道這人是誰。不過我知道,總有這樣一個人。因為她寄給你的信,是由我轉交給你的,而且你看完了很高興,已經揣到身上去了。」

  一虹道:「這話更遠了。這位洪小姐,不過我們在開封會到了,她很贊成我們這種長途旅行,所以寫信來安慰安慰。」

  伯謙道:「你們同行有四個人,為什麼她單獨的寫信給你呢?」

  一虹道:「因為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是朋友,我們本來認識。」

  伯謙昂著頭笑道:「這還說什麼,不顯然是交情很深嗎?要不然,她不能寄航空信,追著來安慰一個平常的旅行朋友。就算她是把你當個平常的朋友,能寫航空信來安慰你的嗎?然而她的情,是多麼濃厚熱烈呢!」

  一虹聽了他這樣雙疊的形容詞,更想到朗珠那活潑天真的態度,的確是值得人陶醉的。於是兩眉一揚,嘻嘻嘻的笑起來了。伯謙道:「哦!你也笑了,你真是一個十足的傻子。洪小姐這樣的追求你,你不要,你倒是這樣委委屈屈暗下裏追求人,向那苦死人的甘肅去。」

  一虹道:「你說的不是那麼一回事,我不會追求人,洪小姐也不是追求我。」

  伯謙就不說什麼了。夥計端著菜來了,他自喝酒吃菜不提一個字。

  約莫有十分鐘之久,還是一虹感到不耐,因道:「你怎麼突然不說了。」

  伯謙道:「你推得這樣乾乾淨淨,我的話根本不能成立,我還說什麼?我今天給你傳了信,你請了我吃飯,義務權利,彼此對消。自此以後,我也不管你的事,我也不代轉你的信。開封如再有信來,我就由郵政局裏原信退回。」

  一虹笑道:「你這話,太豈有此理。我對於你的話,承認不承認是一件事,你代我收信又是一件事,怎麼可以混為一談?」

  伯謙道:「你說是兩件事,那不行,信由我轉,我要認為是一件事,那就是一件事。」

  一虹笑道:「聽你這話,好像是把代我轉信,當作一個條件。但是轉信不轉信,可以構成一個條件,可是叫我承認你的話,不能構成一個條件,難道你願意你的朋友撒謊嗎?」

  伯謙默然的喝完了兩杯酒,又把筷子放了下來,兩手扶了桌沿,向他望了笑道:「我問你,那洪小姐長得美不美!」

  一虹笑道:「當然是美。」

  伯謙道:「好一個當然是美,比楊小姐怎麼樣呢?」

  一虹放下筷子來,伸手搔搔頭發道:「這話很難說,就算各有長短吧。」

  伯謙道:「即使如此說,當然洪小姐也有些勝過楊小姐的所在,加上她對於你又是這樣的熱烈的追求,寫航空信來問候你,你何不掉轉頭去安慰安慰洪小姐呢?我覺著你上甘肅去,那是事倍而功半;你回開封去,就事半而功倍了。人生在世,總不應該不懂好歹。」

  他說這話,好像不是和一虹說的一般,偏過頭看到別的地方去。一虹聽了他的話,再回想朗珠和燕秋的態度,自然是朗珠容易讓人陶醉。但是在開封的時候,彼此很平常的會到,實在是想不到她這樣的留心於我。心裏這樣的沉吟著,自然也儘管是端了酒杯喝酒,沒有作聲。伯謙道:「別的不說,馬上你該打一個電報給洪小姐,說是信都收到了。」

  一虹笑道:「發了瘋了嗎?告訴人家收到了信,竟要打電報嗎?」

  伯謙笑道:「一點也不瘋,這其間有兩個理由:其一,人家寫了航空信來問候你,你為了作進一步的表示起見,你只有打電報了;其二呢,後天開封有飛機到西安來,你若是今天下午就打電報到開封去,洪小姐可以在明天詳詳細細的再寫一封航空快信來。要不然,她以為你離開了西安,就不會再有信了。由西安向西,已不通快信,信是追不上人的。不知你們到不到蘭州?若是你們到蘭州的話,那裏有航空信可通,才趕得上你。但是你在那裏,不能像我這裏這樣便利,有人替你秘密傳信吧?」

  一虹笑道:「你真替我設想得周到!可是你忘了我打電報到開封,是必經過洪小姐父親之手的。他見我無緣無故拍個電報給他小姐,他不會大吃一驚嗎?」

  伯謙笑道:「這樣說起來,還是你比我想得周到。但是這裏和開封信件來往,極快極快也要四五天。你在西安,還能住這樣久嗎?」

  一虹道:「你何必看得這樣認真?我並沒有再接到洪小姐來信之必要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