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八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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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二回 震耳賞秦音人歸夜市 分襟渡渭水詩唱陽關 在這一天上午,不過兩小時之間,高一虹和同伴三個人,差不多都發生了一點友誼上的裂痕。燕秋究竟念著人家棄學業,萬里奔波,是為了自己而來的;無論如何,自己對於他,總要格外的容忍些。本來吃了兩塊肉,喝一點湯,就要退回旅館去休息的,現在想到果然走了,一虹言前語後,若是和費、伍二人說僵了,當了陳公幹的面,倒有些難為情。這就依然坐下來,殊不料一虹和昌年頂嘴以後,他也默然無語。燕秋這就提起精神來,不住的和陳公幹談話。 健生笑道:「我說怎麼樣?勸你到這兒來大家談談,提提精神,比在旅館裏悶坐好的多。現在你不是精神復原了嗎?」 燕秋道:「復原了就好,那我們可以快一點走。西安逛夠了,水盆大肉也吃了,還有什麼可以留戀?」 公幹也就放下了筷子碗,在袖籠裏抽出一條手絹,兩手捧著將嘴一抹,唉了一聲,笑道:「美哉!水盆大肉。」 大家都跟著吃完了,讓到旁邊一副座位上來休息。燕秋笑道:「陳先生吃完了之後,還連誇兩聲。一個南方人對於這清燉羊肉,這樣的感到興趣,這倒是我出乎意料以外的。」 公幹在身上摸出一包哈德門的捲煙,笑道:「人是要走到什麼地步說什麼地步的話,就像這哈德門香煙,在揚子江一帶,我們這當小老爺的,總不好意思抽;可是在西安就很普通。過了西安,縣太爺款待省城去的佳賓,也就是這個。在這地方,還想過南京上海的生活,那如何能夠?」 公幹一面說話,一面擦著火柴抽香煙,眼睛實是不曾向哪裏看了去。健生卻在一虹身上連連打量好幾遍。一虹勉強的笑道:「論起這一點來,我是非常之慚愧。我到了西安,還不免過著南京生活呢。」 公幹捧了兩手,連連拱拳道:「惶恐惶恐!失言之至。」 燕秋道:「陳先生也太客氣。你不過是一句譬喻的話,怎麼說是失言了。」 說著,就睃了一虹一眼,一虹正是在打量燕秋的態度,看得明白,只覺臉上的肌肉緊張,脊樑上是陣陣向外冒著汗,便覺得坐也不是,站著也不是,只扭轉了身子,向這樓上四周看了去。公幹到了這時,也就看出了他們的裂痕,在牆釘上取了帽子在手,向著四個主人作了個羅圈揖,笑道:「多謝多謝!我到省政府裏去,有點公事要交代,先走一步了。」 他笑嘻嘻的走了。 這裏四個人,也都感到乏味,無話可談。燕秋笑道:「哪位帶了錢,請把帳會了。我也急於要回旅館去洗把臉。」 她一面的說,一面走了。回到了旅館裏,坐在屋裏想著,倒是有點發呆。一會子工夫,聽到昌年在門外問道:「燕秋睡了嗎?」 燕秋道:「剛吃飽了回來,怎麼又睡覺?請進來。」 昌年進來,見她斜靠了桌子坐著,一手托住了頭。昌年道:「我聽著房裏一點聲息沒有,我以為你是睡了呢。」 燕秋還是那個姿式,許久沒有作聲。卻微微的歎了一口氣。昌年也不作聲,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了。燕秋微微的搖了兩搖頭,又歎了一口氣。昌年明知道她是為了一虹的事,心裏不自在,依然裝成不知,向她微笑道:「自從到西安以來,沒有看到你痛痛快快過得一天,這是我們不無遺憾的。」 燕秋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,因道:「我沒有過得一天痛快日子,這和朋友們什麼相干?要朋友認為遺憾呢?」 昌年道:「這話猛然一聽,好像是不對。可是轉身一想,也有理由。我們陪著你一同到西北來,這四個人總也可以算是同舟共濟,就自然是要甘苦與共,現在我們都還平常,只有你一個人只管發愁;也許是我們對於同舟共濟這一點,沒有十分做到。」 燕秋點點頭道:「你的話,倒是說得很委婉。你或者也知道我心裏難過是在哪一點。我和一虹,平常的友誼也不算十分泛泛,就是他的性情,也很是溫和的。不想他這幾天性情大變,慌裏慌張,整天不知要忙些什麼?人家對他說什麼,他總不把人家的話當作好意,板了臉子,立刻給釘子人家碰。我雖是十分容忍,他總不把態度改善。我心裏疑惑著:他不願意再向西走了,失了一個同伴,這無所謂,我們照樣的可以向前走,不過這樣一來,倒好像是我不能容人,把他氣走了。我的意思,想請一虹來把話說破,假使他實在不慣這西北生活,打算回南京去,那可儘自便。只是希望他依然保持住我們的友誼。不過我又怕當面把話說僵了,沒有法子轉圜。所以我還只是在這裏為難著呢。」 昌年沉吟了一會,答道:「說一虹這兩天有些態度改變,我也倒是承認;不過說他有心要回南京,那或者也未必;你這番意思,自然也顧慮得很是,我可以替你去問問他的。」 燕秋道:「那不大妥吧。我看你和他,很有點隔膜。你便是有十二分的好意去和他說話,恐怕他也不肯當著好話去聽。」 昌年聽她如此說著,沒有答話,斟了一杯茶,慢慢的呷著。他的兩條腿,是架著的,不住的在桌子下面搖撼;眼睛只管看了杯子上那幾筆粗線條的花紋。燕秋望了他道:「你想我這話是不是?將來他要是走了,倒要說是你和健生不能容他,你怎能背上這樣一個惡名!」 昌年依然將眼睛望了杯子上的花紋,很隨便的答道:「我想不至於吧。那麼,就是換了健生去勸他,他也不見得會高興的。究竟讓誰去和他說呢?」 燕秋皺眉道:「因為如此,所以是我為難透了,這話還是擱一擱的好。或者……」 燕秋於是將一隻手臂撐在桌上,把一個食指點了嘴唇皮,她兩隻眼睛皮微微下垂。昌年看著,覺得她的態度是那樣自然,又是那樣柔媚可愛,不覺對她看出了神。燕秋猛可的抬起眼皮,看到他這樣子,便笑道:「你怎麼也望著我出了神?」 昌年搔搔頭發笑道:「並非別的……」 沒說完,又搔搔頭發。燕秋微笑了一笑,卻是坦然,因道:「這個問題,我們暫時壓下,什麼不用說了。明天再休息一天,後天我決計走。假如高先生是不願再向西走的,他一定會有表示。我們再根據了他的表示,看事說話。我可以坦白表示的,就是姓楊的人,決不作損人利己的事,也不能強人所難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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