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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〇


  司機生笑道:「你們從南京、上海來的人,都是用大錢的人。到這小地方來,隨便花幾個小錢,那實在算不得什麼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花錢呢,自然算不了什麼。但是我們一行有三個人,我一個人找好位子坐了。我這兩個同伴,就該太陽曬大風刮的嗎?」

  司機生聽了這話,立刻把笑容收起,沉了臉道:「我這是好話。」

  燕秋道:「是呀!我也知道你是好話,可是我二個同伴,不便拆開來坐,只要你一路上好好的照應著我們,到了平涼,送你幾個酒錢,這也無所不可。」

  司機生板住了的那兩塊臉腮,聽到了最後這句話,立刻又變化著,帶了一些笑容,因道:「照應客人,那是我們開車人自己分內的,一定好好照應的。」

  他於是掉過頭來摧搭車的旅客上車。旅客都到了面前,他就高聲叫道:「各位客人,這裏有位小姐,我們應該客氣一點的,認人家坐到前面一點吧。」

  那些旅客看到燕秋是個年輕的姑娘,也就不便怎樣的爭執。司機生親自上車去,搬動著行李,在靠定司機生坐板的所在,檢出一個低窪一些的空當,招著手叫燕秋上去坐下。又向費、伍二人道:「三位既是同伴,和別位客人不便參雜了坐,也就坐到前一點的地方來吧。」

  昌年向健生丟了個眼色,三個一同爬上車去,果然坐在前面。那些後上來的旅客,雖不能坐到前面,卻也是儘量向前方擠著。

  開了車以後,健生才發現坐在前面比後方要少受顛些,尤其是車子偶然停住,那車後卷起來的黃塵,撒網一般,向人身上亂撲。越坐在前面,越是少吃一點土。昌年便向燕秋笑道:「假如沒有你那句話,司機生或者不會想到優待女賓的。這可見人生在世,好事不能多做,好話也不妨多說。」

  燕秋望了他,不願他向下說,因將手向西北高原上一指道:「你看那些高原的黃土堆,堆得像一幢幢的屋一樣。你知道那是什麼?」

  費、伍二人看時,果然在高原上,星羅棋佈的好些個土堆,那土堆多半是上尖下長方,有的也是長圓的,卻猜不出是什麼東西。健生道:「這決不是古代碉堡吧!碉堡不能全用土築,而且三五個一群,碉堡沒有這樣佈置的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當然不是古代碉堡遺址,碉堡要築得像城垛一樣。我一猜就猜到了,必是古來燒烽火的煙墩。」

  健生道:「也不對,古來烽火墩是五里路一個,哪有這樣成群擺著的?」

  燕秋道:「這是不容易猜的,這是古來的寶庫。」

  健生道:「什麼?這是寶庫?寶庫有做成土堆樣子的嗎?」

  同車的幾個客人,見他們這樣猜著,都微微而發笑。燕秋笑道:「老實告訴你吧,這是由西漢以來的各代古墓。在每個墓裏,多少都有一點殉葬的東西。這些東西,現在有人挖掘了起來,就是值錢的古物。你想:這一堆堆的古墓,不都是寶庫嗎?」

  健生道:「原來如此!那末,人家客廳裏,陳列上許多古物,豈不變成了墳墓?」

  燕秋道:「正是這樣。可是只要東西值錢,有人由古墳裏掏出來,自然也就有人在家裏高高的供起。假如有人說:人骨頭是值錢的,我相信今天埋進土裏去的死屍,明天就有人掏了走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你把人心也看得太和善了。若是人骨頭值錢,大街上會時時刻刻丟掉活人,還等得及死人埋了,從墳裏掏出來嗎?」

  同坐在車上的幾位客人,都跟著呵呵大笑。

  這時車子早已繞過了咸陽城很遠,一望平原,都是些乾燥的麥田;不但看不到一條水溝,而且也看不到一口水井。在這樣春盡夏初的時候,麥田裏,麥苗才有一尺多長,而且這麥田也不是一丘連著一丘,常是整片的夾著那稀疏荒草的旱地;田地外也不見甚麼人家,也不見甚麼樹木,只見車前一條黃色大路,在平原上一直向前而去。健生道:「呵喲!真荒涼呵。只隔了這一條渭河,怎麼就荒涼到這種程度?」

  燕秋笑道:「這就算荒涼嗎?早著哩!」

  昌年道:「這真成了李太白所說:咸陽古道音塵絕。怎麼連樹木都是很少很少的?難道前幾年大旱,把樹木都幹死了嗎?」

  燕秋道:「大旱是不無原因。但是這裏向西,是慢慢的踏上西北高原,水是很不容易得見。沒有水,所以也就沒有樹木。」

  健生道:「高原就是土山了?」

  燕秋道:「不,高原是廣大而平坦的高地,只有在遠處,可以看出來是比所在地方為高。到了原上,也仿佛就和平地一樣。你看,那北邊就是。」

  健生隨了她手所指的地方看去,果然,這地皮越遠越高,在那高原上,只有些散落和成群的古墓。燕秋道:「這裏咸陽大路,是分三個叉;向北去的,是到涇陽三原,要經過周文王、周武王的陵。向南是到鳳翔、寶雞,要經過馬嵬驛,可以看看楊貴妃的墳。可是我們偏偏走的是中間這一條路,兩處都看不見。」

  健生說道:「早知道如此,我們該在咸陽下車,耽擱兩天,都去看看。」

  這旅客中有個身穿黃布制服的人,仿佛是個公務人員,年紀約莫三十上下,胖胖的人,倒是個老實樣子。他見燕秋一行人說話好像很羡慕,這時就禁不住插嘴道:「那有什麼可看呢!周陵呢,現在用牆圍起來,前面蓋了一條祭殿,似乎比以前像樣一點;要說到馬嵬驛的貴妃墳,就是一個黃土堆,什麼也沒有。若是為了看一堆黃土,那麼,這一路不是很多嗎?古跡,十有八九是不能去看的。不看以前,還想著有味;看了以後,就要後悔了。」

  健生聽他這個說話,倒是不俗,便答道:「你先生到過這兩個地方嗎?」

  那人道:「全到過。西安附近,縣縣都有古跡,好像關中成了古跡群。其實除了華山、終南山、太白山而外,別處都沒有什麼了不得的。」

  健生道:「那麼,這一條路上,你先生是很熟的了。」

  他笑道:「差不多每個月都走這條路一回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這就好極了,我們少不得要多多的請教。」

  於是彼此換著名片,才知道這人是西蘭公路上一位工務員,名叫馬振邦。他說:「這條咸陽古道,變成了咸陽新道,已經看不到以前古道的樣子了。以前遍地全是深到一尺多的車轍,人在路上走,都沒有地方下腳,不說是坐這樣快的汽車了。女界到這條路來,覺得是受罪,其實這比以前好過萬倍了。」

  燕秋聽了,只是微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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