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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▼第二十四回 破屋寒窯餐黑饃白水 斜風細雨看荒草空城

  當這群旅行人,經過一個荒涼的鎮市,在黃土牆的門樓邊,看到了民眾圖書館、縣立小學校兩塊木牌,真像暗空裏發現兩顆明星,大家都覺得高興。現在馬振邦沒有答覆,竟是笑了一笑。這讓看著的人都不免發生疑問了:難道這裏面還有什麼虛偽嗎?馬振邦卻也看出了大家的態度,因笑道:「各位不要以為宣傳工作,只有繁華都市上的人會幹,其實窮鄉僻野的所在,人家也是一樣會幹的。你們看到這兩塊招牌,以為這裏面必有貨物,其實你是錯了。這種店,和上海的野雞銀行差不多,只有那塊招牌好看,學校裏面,或者是可以找到幾個學生的。若說圖書館裏,要找出幾部書來,恐怕是很難吧!」

  健生道:「既然如此,為什麼要把這牌子掛得這樣容易讓人注意的呢?」

  馬振邦笑道:「這理由很簡單,就是因為容易引人注意的原故。」

  大家始而聽到,是有些呆住了一分鐘,大家回想過來,都禁不住大笑。說話時間,車子經過一所較整齊些的房屋,門口立著一塊直匾,大書『永壽縣政府』。健生道:「這縣怎麼沒有城牆呢?」

  馬振邦道:「這不是永壽縣,這是監軍鎮,到永壽城還有二三十里呢。」

  昌年道:「縣政府為什麼不設在縣城裏,設在這個鎮市上呢?」

  燕秋道:「果然的,我仿佛記得當年經過永壽縣的時候,縣衙門原是在城裏的。」

  馬振邦道:「我們這車子,經過永壽縣是不進城的。要不然,我們到城裏去看看,就可以知道縣政府為什麼要搬出來的了。這監軍鎮,本來因為永壽在山坡下,不是用軍之地;於是離著那裏稍遠的地方,挑了這一大塊平原,作了屯兵之所,所以叫做監軍鎮。」

  昌年道:「從前海上交通不便利,中國的外患,總是由西邊來,所以我們走的這條路,隨處都可以找出古來兵家爭奪之地。於今西邊無事,東邊可了不得!」

  馬振邦微笑道:「這顆定心丸,到底是吃不得的。費先生再向西走走,你住下個三月五月來,就可以知道,不是理想上那麼一回事了。」

  燕秋道:「這話倒是誠然的。說到這個問題,我們就要想到西北這只角上的事,簡直在眼前便應當注意起來。門破了,就應當補門;牆破了,就應當補牆。便是門也完好,牆也完好,也是多年扔到一邊的地方了,現在可以來檢點檢點。」

  昌年道:「全國人現在整天的嚷著開發西北呢,難道檢點的工夫都沒有做到嗎?」

  燕秋微笑道:「做呢,也許做了一點。不過……也許是西北地方太大了,照顧不了許多呢!」

  大家在汽車努力向前奔跑的時候,談得很有勁,連四周的風景,也沒有去看。忽然旅客叢中,有人失聲道:「哎呀!這地方下過雨了。」

  大家驚悟過來,向大路上看時,果然土地都已打濕:有些低窪的地方,竟是有淺淺的水坑發現。大家再向西邊看,已不見太陽,陰雲黯黯的,鋪滿了半邊天。馬振邦道:「西方正是陰天,我們越向前走,那是鑽到雨裏去。這個樣子,今天我們想趕到通縣,已是不可能,只有住在永壽的了。永壽這個地方,實在……」

  說著,將眉頭皺了兩皺。昌年笑問道:「永壽怎麼樣?有什麼意外嗎?」

  馬振邦道:「意外倒是沒有,不過那地方,對於旅客需要的東西,那是完全沒有的。」

  健生道:「那不要緊,假如像剛才我們遇到的那班東去的莊稼人一樣,找個廢窯洞子躲上一宿,那也很有趣。」

  燕秋道:「那總不至於。無論如何小客店總可以找到一家的。」

  說著話時,看這車子前面的路程,已經是不少的化泥,車輪子在化泥上滾著嗤嗤作響。看那西邊的陰雲,只管向天空裏鋪張,已經鋪到頭上來。不久,跟著有幾個零碎雨點子灑到身上來。燕秋道:「唉!真是不湊巧,在西安害病,耽擱了那麼些個日子;一出了西安又遇上了雨,不定又是要耽擱多少日子了。」

  馬振邦道:「這條路上,決計不會有十天八天的雨落下來的。就是耽擱,至多是三兩天。」

  燕秋道:「我們在西安住了四五天,就覺悶得發慌,於今跑到這種地方來住,那不是更要命嗎?」

  馬振邦道:「楊女士不是西北人嗎?」

  燕秋笑道:「我並不是過不慣這種生活,無奈我歸心似箭,恨不得一腳就踏到家門口去。老實說,我那家鄉,還不如這種地方。」

  健生心裏這就想著:燕秋常是說她家裏很苦,這苦的程度如何,卻是無從捉摸。她說比這地方還不如,這倒可以用這地方作個標準測驗了。他默記在心裏,也不作什麼表示。

  汽車的橡皮輪子,在喳喳的聲中,卷起泥水點子飛舞著,不覺鑽進了疏雨林子。大家身上,都撲了不少的雨點;因為是雨後的原故,浮塵都已經打濕了。向前看看,只見一列亂山,橫擋了去路。在亂山後面,正是像堆積棉絮似的,向上吐著雲頭。在山前的腳下,便擁出了一截土城,幾所民房。照理想上去推著,這應該是永壽縣城了。車子慢慢的開到那裏,地皮是更為化爛。在大路兩邊,有十幾家低矮的屋子,像民房又像店鋪,似乎就是一條街了。在一家大敞門外,已經有一輛汽車停著。幾個人七手八腳,正由貨車上向下卸著貨物,因之自己這輛車子,也就緊接著停在那輛車子之後。司機生首先跳下車來,便道:「客人都下車吧。今天,我們的車子不能再走了,恐怕前面雨大,路是更爛。」

  車上的旅客,聽說之後,都走下車來。健生站在門口問道:「這是客店嗎?」

  馬振邦代答道:「你們一班,有女客在內,趕快向店裏去找一點地方。要不然,在安頓上,恐怕要發生問題。」

  這句話,算是提醒了燕秋。她提了一隻小行李箱子,就向門裏頭搶了進去。這家店打開了兩三間屋子,除了朝外的土牆,好像是專為預備放汽車進來而設的。穿過這重敞屋,便是一個小院落。因為是剛才下雨過去的原故,黃土地上像抹了香油一般,又化又滑,不能開了大步子走。在北首,有三間黃土牆的屋子,牆上各挖了一個方窟窿,門前各垂著一塊破爛的布片,當了門簾。那布片很像是麵粉口袋拆開又拼攏的,而且那兩間裏面,已經都有了人。只剩靠外的一間,布片的門簾子只有大半截,由那下半截斷的所在看了進去,可以看到屋子裏面是空洞洞的。健生道:「你就是這裏吧!」

  他說著這話,提了籃子,搶上前一步,就跑到屋子裏去。不想搶得快,這眼前的光線也是變得很快,只覺面前一陣漆黑,站呆了,不知如何是好。隨後燕秋、昌年都跟了進來,這才分出了四向。這屋子裏就是靠牆裏邊有一張土炕,此外是什麼東西都沒有。四壁空空的,找一個鐵釘子也找不著,因之所有的東西,拿進來以後,完全都放在炕上。昌年說道:「這屋子裏,椅子凳子沒有罷了,怎麼小桌子也不放上一張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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