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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六回 談笑出邠州同瞻石佛 傷懷入隴境重到瑤池 邠縣縣長孫執誠,說了一大篇建設計劃,大家都感到這個人很可敬佩,絕非是刮地皮的腳色。不想楊燕秋在這個時候,離席而起;連孫執誠也不免瞪了眼望著,想不到是哪幾句話,把人家得罪了,急得臉上通紅。燕秋卻不慌不忙地笑道:「孫縣長!我要不客氣,借你的酒杯,敬你自己一杯酒。」 昌年笑道:「原來如此,我倒嚇了一跳,以為你要拂袖而去呢。執誠!楊女士這杯酒,你必須敬領。她為人非常之率真,不會作虛偽的周旋。現在敬你這杯酒,那是一百二十分的佩服了。」 說著話時,燕秋已經是把一隻斟滿了酒的杯子,兩隻手高高的舉著,送到執誠面前。執誠這才轉驚為喜,隨著站了起來,笑道:「這就不敢當了,哪有主人反受客人敬酒之理!」 燕秋道:「我向來主張,有一分力量,就作一分力量的事。孫縣長所說的計劃,正和我的意見相合。而且我聽了,還學了不少的見識。」 她口裏說時,人並不坐下去,好像專等著執誠喝酒。執誠笑道:「我實在不會喝,不過為了楊女士這一番盛意,我只好勉強了。」 他喝完了酒,還向燕秋照了一照杯。燕秋這才坐下道:「我有一句冒昧的話,向孫縣長問一問。假使我寫信給孫縣長,有什麼事情要動問的時候,孫縣長也能給我一種答覆嗎?」 孫執誠笑道:「這問的我更不敢當了。不用說那標語上的話,縣長是人民的公僕,就算縣長真是前清時代一個大老爺,也就大得有限。哪有朋友寫信來,都不答覆的道理?」 燕秋笑道:「那就很好。將來我請教的事,一定很多的。」 健生看到,心裏卻有些納悶:燕秋對於老朋友,總是十分淡淡的,人家要寫信給她,也許她不答覆呢,現在對於一個生朋友,當面約了和人通信,還請人務必答覆,在這個男子無往不追求女子的時代,女子肯這樣的將就,這簡直是奇聞了。她或者是故意的這樣做,讓同伴的看看。昌年剛才說她非常之率真,這話大有商量的餘地,有些時候,她簡直是把人當小孩子,公開的作偽;率真,恐怕是在率真的反面吧!他心裏是這樣的想著,坐在席上,卻是默然。昌年坐在他對面,看到他的顏色,頗有點變化不定,料著他為了燕秋對於新朋友的態度,有些過分的緣故。這就向執誠道:「楊女士回西北來,是想做一點事業的,所以別人和她談到建設問題,她就十分高興。」 執誠笑道:「你和伍先生,也是想來做點建設事情了?」 健生連連搖了兩下頭道:「那談何容易。實不相瞞,我們陪楊女士到西北來的原有四個人,不到上火車,就有了一個人告退。到了西安,又有一個人讓家裏打電報找回去了。我們東南人士,就光是到西北來遊歷,也感到許多困難,還敢談什麼建設?」 執誠道:「這話倒是誠然。以前由潼關到蘭州去,要走一個多月的旱路,而且吃喝起居,沒有一樣是夠得上水平線的;誰有那末些閒工夫到這地方來遊歷?而且這裏土是土山,水是黃水,泉林之美,一點沒有。以前的人遊山玩水,只有兩個人是有意義的,一個是徐霞客,一個是顧亭林。徐霞客探討山川的形勢,可以補救編地志的人的錯誤;顧先生的用意就大了,他身負亡國之痛,要遍觀天下形勢,作出書來,傳給將來恢復河山的人,作一種參考;遍交天下有心人,布下革命的種子。他老人家到陝西來,一定也有他的深意,可惜他死在華山腳下,不能到西邊來看看。 現在的時勢,更不同了。東南東北兩角,時時刻刻的都得小心火燭;萬一起了火,不能不在西北西南兩角挑水去救;救得息,自然是好,救不息,也有避火災的地方,甘肅、陝西,當然比不上四川、雲南,然而不見得比不上蒙古;蒙古還有人認為可以開發,這地方,多少總也可以進步一點。若說這地方根本不行,就說這邠縣吧,太王住在這裏,狄人看著是一塊肥土,把太王轟走;漢唐建都,都在西安,當然不光看這形勢方面,財賦總也有些關係。有些人到了西北,看到赤地千里,認為是沒辦法,開發的意思就冷下去半截。我認為不對,人必得要戰勝自然,利用自然,才可以生存。」 這兩句話打動了健生,放下手上的杯筷,連鼓了兩下掌道:「這真是一針見血的話。我雖不是學地質的人,但是由我一路看來,並不是西北的土地不宜於農產,唯一的原因,就是缺少了水。水這樣東西,西北也不是根本沒有,除了黃河,還有涇水、渭水、青海,全是人所共知的。若把這些河流,因著地勢,節節引用,總比等著天下雨要好過千百倍去。現在談開發西北的,都把全副精神放在交通上;其實汽車公路,只能補助政治軍事,對人民經濟,沒什麼好處。關於輕便奢侈品的輸入,也許對於人民有害。我的意思,還是第一要興水利;有了水利,才可以復興農村;農村活動了,什麼都好辦。」 燕秋笑道:「健生是向來不大發表意見,這些話卻是非常之對。」 健生笑道:「說的對有什麼用?我也沒學過一分鐘的水利,不能貢獻一點意見。這不過是走了這麼些個路,發生這點感想而已。」 執誠將手輕輕地指著桌沿道:「這樣說來,歡迎人到西北來遊歷,也是很有利於本地方的了。今天談得很痛快,明天各位動身,我附車送各位到大佛寺去看看,一路都是沿著涇水走,可以看看這裏的農村,同時看看西遊記上說的花果山水簾洞。」 昌年笑道:「那是小說上瞎說的,哪裏會真有這麼一個地方?」 執誠笑道:「唯其是小說上瞎說過了,後人就附會著成立這兩處名勝,這當然是不足一觀。但是這大佛寺的確是不壞;雖比不上大同雲崗石佛,比龍門的石佛卻無愧色。」 昌年聽著,高興起來道:「那好極了。無論如何,我們得和汽車夫商量商量,彎一彎路,前去看看。」 執誠笑道:「這事易辦,明天再說。」 當時,大家越說越高興,吃到了九點鐘,方才散席。在這西北內地,已經成了半夜。執誠不敢多留客,叫衛兵點了燈籠,送三個人回旅館。 旅客早已深入睡鄉,大家也不便談話,擾了別人的睡眠。次晨醒過來時,旅客都已起來,大家都在收拾行李預備上車。昌年也忙著收拾行李,一面向健生道:「我們分工合作,你到店門外去看看孫縣長來了沒有?」 這句話不曾說完,只聽得門外有人答道:「來此久矣。」 說著這話的,正是孫縣長。他笑著進來道:「昌年!你匆匆的來,又匆匆的去。我簡直沒有盡得地主之誼,十分的慚愧。好在你不久總要東回的,等你回來的時候,在我這個土衙門裏,多住兩天吧。」 昌年笑道:「你何以知道我快要回來?不許我在甘肅住下個三年五載嗎?」 執誠搖搖頭道:「你住不了,你憑什麼要在甘肅住下三年五載呢?」 昌年對於他所問的這個憑什麼,卻是不好答覆,只有向他微微一笑。健生倒是心裏有些不寧,接著態度一怔。燕秋也來了,望了健生說道:「你什麼事出神?」 健生也答覆不出笑,報之以微笑。燕秋點頭道:「這個我明白。你必是想起了昨日下午隘巷裏那兩隻豬。說出來,怕孫縣長難為情,其實這與大老爺有什麼關係呢?」 於是把昨日訪大姒遺跡的事對執誠說著,他倒是痛痛快快的笑了一陣;借著這陣大笑,收了兩個不能答覆的問題。大家一同上了汽車,孫執誠別的不帶,卻帶了一輛腳踏車。健生道:「縣長去是很熱鬧,回來可就是一個人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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