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〇六


  燕秋笑道:「一點不奇,譬如我們看到一個叫化子,給他幾個錢,討他一點歡喜,然後問問他的生活狀況,無論在什麼地方,也應當許可的。你們以為那些女人,比叫化子好得了多少嗎?」

  健生和昌年總覺得這事有些尷尬,對笑著,不肯說出話來。燕秋道:「囉!你們也是太仔細了。這事何傷大雅?喂!店裏夥計。」

  她大嚷一聲,店裏就有一個夥計跑了來,問著要啥?燕秋正著臉色道:「你們店裏住的那些女客,是哪裏來的?」

  夥計見她問到這裏,態度又是很嚴肅的,便道:「小姐!這個你不能怨我們,我們開店的,只要客人給錢,就得讓她進來住。官府許她們在這裏,開店的哪裏管得了她。她們長得有眼睛,是規矩的客人,她不敢來打攪的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你全猜錯了,我實告訴你吧,我是南京婦女救濟會的會員,對這樣流落在外的女人,我都可以過問。你可以隨便請她們一位來,我問她幾句話,而且我也不是白請她們來,她們果然是可憐的,我可以周濟周濟她。」

  店夥真想不到這位小姐,和平常小姐不同,竟是願意和這種女人談話。於是望著燕秋笑笑,沒有敢把話向下說。昌年見燕秋把話說出來了,僵持著在這裏也不好,便也正了臉色道:「你只管把她叫了來,我們正正經經和你說話,並非是和你開玩笑。」

  那店夥在這大路邊作買賣,也知道南京現在是比北京更重要。他們說是南京來的,恐怕縣老爺也有些含糊他們,自己可不敢得罪,只得答應著去了。燕秋正色向費、伍二人道:「可別笑,一笑這事就糟了。」

  二人也就含笑點了點頭。

  不多大一會,店夥果然領著一個女人來了。看她約莫二十多歲,梳著一條烏松的長辮子,那頭髮遠看是油光光的,近看可是濕膩膩得成了膏藥板一樣;因之臉上的胭脂粉,也就塗抹得有一個銅錢厚,看不到一絲皮膚上的皺紋,只有兩道濃眉毛下的兩隻麻眼睛珠子,只在紅白堆裏亂轉。身上穿了紅花布旗袍,綠褲子,紅線襪,綠幫子繡花鞋。費、伍二人一見,只好把牙齒對咬著舌尖,不讓笑出來。那女人走到房門口,用手扶了一扶鬢髮,停步不肯進,可就低聲笑著:「喲!您叫我來幹嗎事呀?」

  竟說得是一口天津話。燕秋道:「你只管坐下,我們是作好事的。你若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,我們可以幫你的忙。」

  那婦人手扶了門框,站著卻不肯向前,因道:「店裏夥計說:有官府裏的人要盤問我們呢。我們不能不來。」

  燕秋看她那樣子,雖是極力的表示大方樣子出來,然而還是膽怯怯的不敢向前。燕秋便站起來迎到她面前,向她臉上看了一面,才笑道:「你有話只管說,我們不能騙你。」

  說著,就在身上掏出了一塊銀洋,伸著塞到她手上,笑道:「你先收著,總算你沒有白來。」

  那婦人看看燕秋的裝束,便笑道:「我怎好收你的錢?」

  燕秋道:「我不說了嗎?我們是救濟人的,這一點兒錢算不了什麼。也許我們還可以幫你一些別的忙,可是總要你說實話。」

  那婦人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叫我說什麼好哇?我們本是在寧夏混事的,近來,大兵把我們轟跑了;想回包頭,前面兵更多,過不去。我們就繞了大彎子到平涼住了些時,剛到這兒也不過六七天,總想混一點盤纏,再往東去。聽說這裏到天津還有好幾千里。咳!我們真不知道怎麼樣才混得過去!」

  燕秋點點頭道:「那麼你們的情形,我知道一點了。你們由寧夏逃到這裏來的,共有多少人?」

  她答道:「三十來個人吧,全不得了。」

  燕秋正想追問著她,大家怎樣不得了?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,穿了一件淡綠色的旗袍,站在遠處,向這婦人招手。當她招手的時候,眯著眼睛一笑,倒是有些媚態。那也就是她告訴了這婦人,向前面去有話說。那婦人向燕秋彎彎腰,笑道:「我和您告一會兒假。」

  說時,她也不等燕秋的許可,逕自走了。

  燕秋趁了這工夫,去看那年輕女子,發現她是一雙天足,青絨的鞋子,雪白平正的襪子,頭髮上也沒有那些油膩,在這一群娼妓之中,是最乾淨的一個。不過她的肌肉很瘦,臉上雖也抹著脂粉的,在脂粉下面,眼睛眶子邊,有兩道半圓的青紋。她見這裏有人很注意著她,她不知是何用意,扭轉身走了。燕秋手扶了門,向她身後很久很久的看著,因道:「照著剛才一個女孩子而論,身上很帶了幾分秀氣,想不到她是幹這種下流事業的!你二位哪位去和我調查一下她的情形。」

  健生對於在瑤池所感到的那一點不快,還沒有完全消除,就沒有作聲。昌年為勢所迫,是不能不答話了,因站起來道:「讓我到前面去看看。」

  於是帶了笑容,向前一進的店堂裏走去。

  那裏有並排的三間土屋子,都垂下了深灰色的門簾。這時天色已經黃昏,屋子裏顯著黑的,便已映出了燈光。那燈光一點如豆,地位又不怎樣的高;同時鴉片煙的氣味,由門簾縫裏竄出來,只覺熏得人頭痛。在第二個門裏,煙氣最濃,人聲也是最嘈雜。燕秋注意的那個女孩子,也就在那裏面說話,一會子工夫,她又在裏面唱起來:先唱了一段打牙牌,繼又唱了一段十二月探梅。腔調雖然俗得不能再俗,但是她的嗓音倒是很好聽。及至她唱第三支曲子的時候,不過唱了二三句,就忽然中止,是和兩個男子的笑語聲給攪亂著一團。這時的店夥由身邊經過,昌年扯住他,低聲問道:「這個年紀輕的姑娘,生意很好吧?」

  店夥點頭笑道:「那自然!她們這一批同來的,她不算第一,也要算第二。自從到我這裏來以後,哪一天也沒有脫過客人。這是抽煙的客人……」

  他一語沒說完,有兩個穿長衫的人,手裏拿著電筒,搶進店裏來。店夥迎上前道:「紅寶那裏,有人在抽煙呢。」

  他說的聲音並不大,那個女孩子,竟聽到了,笑著跳了出來,擠到那人身邊,扭著靠著,低低說笑了一陣,才送出大門去。遠遠的聽到她低聲說了一句:「回頭要來。」

  昌年想著:這個娼女,對於客人應接不暇,那情形就很好。燕秋叫打聽她的情形,以為很苦,那是過慮了,她決不會感到什麼痛苦的。如此想著,也不再在前面店堂裏探聽,走向後面來,向燕秋笑著點頭道:「我不便作詳細的報告,但是她不痛苦。」

  燕秋聽了他的話,也就報之以微笑;同時,外面那嬌嫩的嗓音,也就在唱著打牙牌了。這種打牙牌的曲子,直到大家上床就寢的時候,還聽到在細細的唱著。燕秋也知道這曲子必是那女孩子所唱,對於昌年的報告是無所用其疑義了。

  旅行的人,四肢百骸,全因著勞動感到極端的疲倦,頭一挨著了枕頭,就睡得如同小死。所以他們一覺醒來,便已天色大亮。不想在這個時候,突然的發生了一陣喧嘩聲:而且哇哇的有婦人哭著。健生首先打開臥室門,問是怎麼了?看前面店門依然未開,卻有人跑來跑去。叫店夥問話,店夥老是不來,只得自己跑上前去看看。那店堂的小桌上,還放了一盞煤油燈,昏黃的燈光,照著許多人,環了一根小木頭柱子站著。地上坐了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,將手拍著地,嚎啕大哭,口裏只嚷:「孩子你害了我,你坑了我,怎得了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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