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一四


  果然的,在殿中神龕後面,置了一重屏門,還閃出一座閣子來。所幸那後牆的窗戶倒了兩個大窟窿,放進許多光線來,這還可以看出閣子裏的東西:在左角上,可不是有座很大的木頭架子嗎?架子中間果然有一架鐘,雖是灰塵堆積了不少,可是那鐘在灰塵中,自然帶有一種黝黑的光彩。看那鐘,總有一丈長的直徑,高也是一丈好幾尺。因為僅僅只有一小方是對了外面的,其餘便在牆角落裏以及許多木料磚石遮掩著。大家也就只好向朝外的鐘面看看,那鐘雖是黃銅的,因為有了一千多年的時間,所以黃中透著黑色。鐘上沿口,有一道圖案式的花邊,上面便是圖和字。用手去摸,那突起來的所在,棱角顯然,似乎是刻的,不是鑄的。

  關於圖的一方面,是佛家故事,完全露在外面的,有一隻獅子,豎著耳朵,睜著眼睛,那形態和唐宋古畫上的差不多,和明清石刻不同,和近代的更是不同;在畫的一邊,有獻鐘人的姓名,十有七八是左押衙、右押衙之類。押衙是唐朝一種小吏銜名,不必看到這鐘上的年月,可以實實在在斷定這是唐代之物了。

  昌年看了許久,點頭道:「那老道沒有騙我們,這確是古物。可惜這東西太大了,不然,我必得找幾個人把它轉動一下,看看鐘上的年月。」

  燕秋道:「我們也不要對這鐘做什麼考據文字,一定要查出年月來做什麼?」

  昌年道:「雖不要做什麼考據文字,我想:我們若能夠把年月記下來,將來說給人聽,人也肯相信點。我看這口鐘扔在這破廟裏,決計沒有什麼人注意它。碰巧將來有個厲害的人,他識貨,又有手段,說不定就會把這口鐘拿去鍍金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那人發了什麼傻勁,把這樣大的鐘去鍍金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燕秋怎麼突然老實起來?他說的鍍金,不是真鍍金,是說出洋。西北的古董,出洋去的也很多吧?」

  燕秋笑道:「原來如此!中國人對於中國文化,是要走曲線進行的。就以今天說吧,那個老道,把這口鐘的所在告訴了我們,我們還是將信將疑的。我們再去告訴別人,別人也未必肯信。倘若我們同伴之中,有一個外國人,他看到了之後,寄一封西文通信,在西文報上發表,然後再由中外報紙翻譯出來,這就可以轟動一時了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燕秋這話,雖不免是牢騷,可是也極合實情!」

  健生道:「天色快黑了,我們回去吧。再要久了,人家還疑心我們打算偷人家的古董呢。」

  燕秋為了這口鐘,沒有人注意,覺得自己家鄉人,並不理會這東西似的,自己心裏,也發生了很多的感慨。健生說是要走,這也就跟著走了出來。

  回到旅館裏,已經是點上燈了。燕秋和費、伍二人各自回房,昌年向椅子上坐下,兩腳一伸向前,笑道:「我到底是不行。走這麼幾步路,居然是累了。」

  說時,看到桌上放了煙捲和火柴盒子,便把此地最高貴的哈德門,取了一支在手,又把火柴盒拿過來。這火柴盒子,和別處不同;白白的,印著愛國二字,並沒有別的花樣,粗糙是不必提了。便是擦火柴的那一條砂紙,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。隨便用指頭一撥弄,那砂子就落了下來。健生道:「你看這火柴怎麼樣?可是本地造的土貨?」

  昌年道:「哦!是本地造的,那就很好了。這種事情,我們是可以大大的提倡的。」

  說著,取出一根火柴來。看時,卻是黃的頭子,似乎和東南的火柴也沒有什麼兩樣。於是口裏銜了煙捲,擦著火柴,就抽起煙來。那火柴擦著時,先冒一股子青煙卻沒有火焰,等著冒了一些綠火焰時,昌年就把煙捲向火頭上一觸,很自在的深深吸了一口。這一下子,他是毫不經意的,不想一股極臭的氣味,向肺裏一吸,立刻胃裏作起噁心來,哇的一聲,向地面上就要大吐。可是肚子還餓著呢,又沒有什麼可吐,只是吹出了一些黃水;同時,鼻涕眼淚,一齊向外飛奔,腸子也幾乎被這一陣噁心吐得翻了轉來。

  健生道:「咳!我一句話告訴你遲一點,就讓你吃了這一回大虧。」

  昌年吐了許久,喝了一口涼水,把嘴漱了幾回,這才擦著眼淚笑道:「好傢伙!這一下子,幾乎把我噁心死了。你怎麼知道這火柴是抽不得煙的?」

  健生笑道:「當然我也是吃過一回虧,你看我來用給你看。」

  說著,把火柴盒拿到手上,擦了一根,先是冒著青煙,然後放出綠火,直到把黃火頭子燒盡,燒到柴棍子上了,才有紅火。因笑道:「必定要這紅火出現,你才可以吸煙。要不然,你就把那臭味吸到肚子裏去了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江南人,到了平涼,連擦火柴吸煙也不會,豈不讓人笑掉了牙嗎?」

  兩人說笑著,燕秋走了來,把這段笑話告訴她,她也是忍不住好笑。當時由她告訴了茶房,叫他向隔壁飯菜館子裏要了兩個菜,兩斤黑饃。吃過晚飯,大家就安歇了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起來,燕秋不說出去尋她哥哥,也不說離開此地,只是在旅館裏悶坐著。依著健生的本性,就要去問她的,不過他看到昌年還守著緘默呢,便也不好說什麼。上午過去無事,到了十二點鐘的時候,院子裏卻有人問道:「昨天由涇川來的三位客人,其中有一位是小姐,是住在你們這裏嗎?」

  健生心裏納悶著,誰這樣的打聽人?向門外看時,便是那程力行工程師。還不曾搭話,他已走了進來,和費、伍兩個人握著手笑道:「到底地方小,找人很容易,我一尋就尋到了。」

  二人讓他坐下。他笑問道:「沒有到外面去遊覽遊覽嗎?」

  昌年道:「這裏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遊覽的,倒是昨日無意中,發現了一口唐代的銅鐘。」

  力行道:「是的,我仿佛也聽到人說過,只是向人去打聽,都說不知道。我還問過這裏的縣長,他是一位六十歲的老政界,為人是很圓通的,問起他來,他竟認為是一樁笑話。所以我根據了他的意思,也就沒有去打聽,不想倒是真有這樣一口古鐘的。」

  費、伍二人都還沒有搭話。燕秋可就走了進來,笑道:「程先生真信人也!說今天十二點鐘到平涼,果然就是十二點鐘到了。」

  說時,她是毫不猶豫地伸出手來,和他握了一握。力行說道:「三位還沒有吃過午飯嗎?我和三位洗塵,不知可肯賞光?」

  燕秋道:「吃午飯我是贊成的,可是不能由程先生請。其一,我是本鄉的人了,我應該盡地主之誼;其二,我還有事要請程先生和我幫忙。」

  力行道:「既是三位賞光,我們這就走。由誰作東,回頭再說吧。」

  健生心想,我和昌年,口也不曾開,他怎麼知道我肯賞光?力行這就向三人道:「那我們就走吧。這個地方,到哪裏都只好步行了。」

  費、伍二人,對看了一眼,因為礙著燕秋的面子,誰也不便說是不去。吩咐茶房各鎖了房門,由力行引導著走出了門。

  跑了很遠的路,走到一家店鋪來。這家店鋪,前面是灶房,穿過了這間灶房,後面是個三合院子。力行一直把他們引到正北的屋子裏去。據他說:本地綏靖司令,也常在這間屋子裏請客呢。這裏不過是一間黃土牆的屋子,把白石灰在四周糊了一糊,屋子裏有些什麼陳設呢?正中一張黑木方桌子,夾了兩把椅子,正中牆上,一張天官賜福圖,兩旁一副紅箋對聯:生意興隆通四海,財源茂盛達三江。左邊一張黑木圓桌子,拼湊著一些大椅子小板凳,右邊一張木炕,墊了本地的土產紅氊子,這就是不同之點,可以接待貴客的了。力行坐下來笑道:「這是一家湖南人開的館子。在平涼,是獨一無二的所在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