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二七


  兩位搭客,異口同聲的辯論,說起是楊繼業的兒子,怎麼沒有這個人?正辯論著,車子順了這個山沖向前開走。走到前面,那兩面的山峰,擠到了一處,就只剩下一條山澗,夾在下面,並沒有草原。那山澗裏的水,在山嘴子外,由南向北,猛可的沖來;沖到北山的削壁下,嘩啦作響,然後一個猛跌轉彎,順了山夾縫,由西向東,所以合了水不得其平則鳴那句老話,響得很厲害。北山石壁上,鑿了幾個佛洞,雖然山不十分高,可是那邊的山頂和這南邊的山頂對立著,猶如兩堵夾道的牆頭一樣。汽車順了南山山腳走,到了這裏,路頭上,伸出一個大石嘴子,立在山澗上,把去路攔住,又當著剛好路勢轉彎的所在。車子到了這裏,擦山石過去,稍微大意,就可以落下山澗去的。

  那車夫望了那石嘴子,遠遠的就把車子停了,叫道:「各位先生!都下車來吧。」

  大家不明他的用意所在,也都跳下車來了。車夫下車,向石嘴子的小山峰上指著道:「那上面有一幢廟,就是六郎廟,各位若說我是騙你的,上去看看,就可以知道了。」

  大家聽著,這就想了,不管真假,好在已到了廟門口,就是空跑上山去一次,也不吃勁。因之由燕秋領頭,就徑直的走上去。這小山上有個平坡,迎廟門一堵照牆攔住,上面倒是嵌了兩塊很大的石碑,只是大家急於要進廟去參觀,也就沒有心去看那碑文。照牆對過,是一方八字牆門,並不怎樣的破舊;門洞裏像別的廟一樣,左右有那牽馬的馬童塑像。再進正中的院子,正殿雖不很高,倒也收拾得很整齊,似乎還是油漆未久的。神帳裏面,塑的是關羽的偶像。矮矮的屋簷下,似有似無的,飄蕩著一縷青煙,這倒更增加了這山廟裏的淒涼意味。一張佛案列著一對石燭臺,一個銅香爐,沉寂的立在殿中。

  在廟的殿梁上;垂了橫帔,本來是黃色的,現在被太陽光曬著,變成了淡色,稀薄的像網紗一樣,在半空裏飄蕩著;這就把那神帳裏的丈二偶像也襯托得格外的鎮靜。人肅靜的立下來,就不覺的看到兩廊下兩個四五尺高的泥塑偶像,全是戎裝的。屋簷下都懸了一塊橫匾,一面寫著六郎殿,一面寫著七郎殿。那六郎的偶像是白臉黑須,手上捧了一柄寶劍;七郎是青臉無須,手上拿了一根狼牙棒。這兩邊的偶像,全立在一座泥砌的神臺上,並沒有什麼陪襯。他們是挺直了身子,有些和人鬥爭的意味。這裏兩廊,就是兩個神座,空洞洞的沒有一點別的東西,只是那院子裏的冷風,向滿廊子底下吹著。

  大家站在屋簷下,對於偶像打量了一番。燕秋道:「不要看這裏是荒僻地方,你看這泥塑的神像,豎著兩道眉毛,睜了兩隻大眼,嘴微張著,像有話要吐出來的神氣。這一套手藝,確實不錯。還有那拿武器的兩隻手,筋紋都要由皮肉鼓脹出來。」

  昌年道:「這地方前後好幾十里路都沒有村莊,單獨的立上這麼一個廟,這是什麼意味?」

  那一位搭客道:「這裏就是古來的三關口。我們中國和番邦交戰,古來就在這裏設下關卡。這一條路上,有三座關城,所以就叫做三關口了。立廟在這裏,是紀念楊家將的。」

  昌年聽了這話,卻向著健生微笑。燕秋道:「你倒不要說這是不經之談,這裏在六十年以前,實在是很險要的地方。由這邊山夾縫裏進來,到那邊山夾縫裏出去,共是二十五里路。這二十五里路,全是在亂山深草裏,只有徒手的人,可以從容走著,西北是以騾馬大車當作交通利器的。到了這種地方,就騾馬大車,一齊失去了效用。所以唐宋年間,西邊有了什麼國防問題,老早就要把這三關口封住。然而這是取守勢的,對外用兵,全感著不便。

  到了明朝手上,在平涼、蘭州之間,用了幾次大兵,實在覺得由關裏向外搬運糧秣,十分的困難,因此由明朝的常遇春到清朝初年,都把這裏的山道開了一開。那也不過是順了山勢上下,將路面放寬一點而已。到了左宗棠平西,他是為國家作百年大計的,只在他栽三千里的楊柳上,可以知道他對於西北邊防,注意得很遠。他到了平涼,看到三關口的山道崎嶇,不但阻礙了兵事,而且也很阻礙文化,就決計改良一下。這是因為新疆已經收入了版圖,甘肅已是內地,不必要這種關口了。那是他用了很多甘肅人才,聽他們的話,知道這一帶的形勢,尤其是一位董福祥大將,幫他的忙不少。」

  燕秋一面談著,一面走出了廟外,將手四面指著,笑道:「你們看,這一條路是在山縫裏鑽著,而且很平坦,哪有天生得這樣現成的?」

  昌年拍手道:「這一說我就明白了。那一塊董少保故里的碑,原來是指著董福祥。書上都載著是寧夏人,怎麼他的老家在平涼的三關口呢?」

  燕秋道:「這話很難說了。我們這裏人,都承認他是平涼人的。本來他年幼的時候,是一個土匪頭子,由寧夏三邊,躥到陝西,受了招安,在甘肅一帶都駐防過。後來他帶了回、漢兵幾萬,打平了新疆的亂事,攻下迪化,平定了和闐,是清朝末年立遠功的第一個人。八國聯軍那一回,華兵望風而逃,只有他抵抗過了一陣。所以外國人腦子裏,都有這麼一個董福祥;可見得好漢不論出身低。光緒帝對他是十分信任的,依了聯軍方面的要求,議和的時候,把他貶為平民,親下手詔安慰他。因為他不認得字,光緒帝拿出手詔來念給他聽;念詔的時候,光緒帝坐著哭,他也跪著哭。」

  說到了這裏,燕秋歎了一口氣道:「聽說他作平民的時候,到過這裏。這塊碑,也許是因此而立的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你這一段題外文章實在是長。因為說得激昂慷慨,我沒有敢攔阻你。現在,應該請你說一說左宗棠開這裏山路的話了。」

  大家說著話,一步一步的走下了山坡。

  山坡腳下,便是那條濁浪翻騰的山澗。大家站在山澗上,迎了山口子裏的風立著,吹得頭髮衣襟向後飄動。

  燕秋指著水由口子裏直流向東方的大山谷裏,因道:「水這樣東西,總是會挑著低下的地方流去的。左宗棠就借了這條水路,索興把水兩邊的陡岸,一齊給它放寬,就成了現在的樣子了。那個時候,不知道用炸藥開山,完全是用人力挖開的。據傳說:他用了五萬名兵丁,挖了半年,居然把這二十五里路的山夾縫開得可通車馬。我們不要隨便說一聲五萬人開山是件小事,這一種工程,也沒有儀器測量,也沒有詳細地圖。就是這樣憑目力估計著,安頓五萬無知識的兵丁,在前後二十五里的亂山上,隨便挖掘,這工程實在是艱難的。你只想,憑五萬人的力量,這山路還開闢了半年,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。以前的人對於什麼事,全是去笨幹,到現在,我們自然可以笑他們無用;可是到了現在,世界上什麼上天下地的機器全有了,可是在中國公路建築上,找這麼大一個工程,還不多見呢。聽說這裏到了民國初年,路又不好走了;後來有一位總司令,也是蠻用兵力,來鑿開西北交通。又在這山縫裏,很費了幾個月工夫,平整了一番。要不然,西蘭公路這一段的工程費,那是太可觀了。」

  健生笑著道:「燕秋真是遇事都留心。我想這些話,必定都是那位程工程師隨便和你談天談出來的,你聽得之後,說出來就頭頭是道了。」

  燕秋紅了臉道:「這也是很平常的事,誰不知道?」

  她說著,就低了頭,用腳下的布鞋尖子,把路面上的零碎石子,踢到山澗水裏去,眼望那石子濺起來的小浪花。昌年正站在她的側面,在她身後,向對面的健生看了去,笑道:「你是忘了燕秋是這地方的人了。你想:這就走到她的家門口了,對於這裏的故事,她還有什麼不熟悉的嗎?」

  健生忽然省悟起來,便笑道:「我實在是高蠟燭台,照得見人家,照不見自己。」

  燕秋的眼光,本來繼續的射在山澗裏的,對於他二人的話,都不怎樣的注意。過了一會,她才抬起頭來,笑道:「這水打在石頭上,你聽這當哩噹啷的聲音,可有個意思。就是為了這水的聲音,這三關口還有個名貴的名字,叫做鳴箏峽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論到泉水聲,原是不足為奇的。我們在江南,什麼奇奇怪怪的泉聲,也都聽過,唯有在西北可以聽到泉聲,依然是一件稀有的事。」

  燕秋搖搖頭微笑道:「這些事,在江南自然是不足為奇的。西北人也不靠這個來掙面子,單是這裏二十五里山路,用人工硬開出來的。在別個地方,也許還不容易找到吧?」

  她說著,伸了一伸大拇指,表示著她那分得意。這也可以知道她對於路工這件事,依然是很感到興趣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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