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三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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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邊汽車夫答道:「多謝多謝!並不是車子壞了,山頂上情形不好。剛才劫了兩個拉駱駝的,已經有四名保衛團丁,趕上前面去了。」 車上的兵道:「有這樣的事?我們上前去,你們隨後來,決不要緊的。」 說著,那車子就開得很快的,沖上前去。昌年道:「這位開汽車的,倒有些俠義之風。他看到我們的車子停了,以為我們車子壞了什麼,等著修理,所以問我們要什麼不要。」 汽車夫道:「這是內地長途汽車的規矩。看到別人的車子停在路上,一定要幫一幫的。其實他就不停車不幫忙,那也不能怪他。這不過是我們在同行上一點義氣。」 燕秋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這車子,也就可以開上去了。他們有那膽量,肯沖上前去開路,難道我們在後面跟著的本領都沒有嗎?就據那駝夫說:那山頂上也只有兩個土匪,我們來了這麼些個人,土匪還敢抵抗不成。依著我的意思,現在就跟了過去,比在這裏等著,危險還要少些,到了這半山上了,一沖就過去了。要不我們退下山去,今天不過,明天要過;明天不過,後天要過,總是要過去的。現在沖過去了,大可以沒事。到了明天再走,也許土匪又要來,這就難說了。」 她這樣反復的說了一遍,大家都覺得有理,於是汽車夫就由著她的意思,把車子開足了速度,向上奔去。 燕秋沒有忘了數這山路的來回層次,由山腳一直到山頂,共是二十二條曲線。據汽車夫的意思。是要立刻就開下山去的。但是大家看到四個保衛團丁,正在路邊站定,料著無事。於是也就停了車,大家下車來,向團丁問話。據他答說:「這算不得土匪,不過土匪幫裏流落下來的兩個小夥計。他們下山去,是怕保衛團拿住,在山上又冷又餓,只得冷不防的跑出來,找一點糧食,依然遠遠的躲到深山裏去。久而久之,他們等不上大幫的人,也就只好逃走他鄉了。所以剛才對天空放了兩槍,把他們嚇走了事。這山上,雖沒有樹木,可是彎彎曲曲,也就牽連著很遠,三四個團丁,也無法去找他們。你們現在放大了膽過山吧,我們是在這裏等著你們的呢。」 車上的人聽了這話,都覺得這四個團丁,保護周到,大家商議了一陣子,共湊了兩塊錢犒勞他們,他們更是歡喜,就說:「這就是六盤山頂,當年成吉思汗,在這裏設下了避暑行宮。你們帶了照相機子,何不在這裏照兩張相片?」 健生道:「現在有四個背槍的在這裏保護著,料定也是沒事的了,我們伏在山頂上走一截路,讓車子開到前面去等著,大家意思如何?」 燕秋道:「我雖走過了六盤山一次,那時還是舊大車路,我看得不怎樣清楚。現在春末夏初,滿山野草,正長起來,正好遊覽遊覽。我贊成你這個提議。」 她如此一說,大家就不再作異議,讓汽車先走了,大家隨後步行。公路到了這裏,已經是山頂上了。但公路不能一直的開上最高峰去,所以在峰尖下面,用炸藥炸開了一條石巷,讓車子較為平坦的經過。在這石巷裏,也許是工程很難的原故,僅僅只有一輛大卡車,可以通過。 昌年在沒有進這巷口的時候,就估量了一陣子,因道:「怪不得這地方出強盜,這裏有幾個人把守路口,向對過開槍,就算是來的人多,也沒有法子可以上前。三關口雖險,可不像這裏,危險是臨在眼前的。」 說著話,回頭看看,只有來的一小段公路,隨了山勢,可以看到對面的山峰,擋住了向南望的視線。由山上向下看,平原已經藏到穀底去,被層層的山崖遮住了,舉目四望,只缺了向東的一條峰口;其餘全是峰頭,山峰上沒有樹木,也沒有瀑布,只是那焦黃的土色,和深赭色的石頭。崖下的草,倒是長得很密。但由遠看去,卻是不見什麼,不過一些深綠的顏色罷了。這露骨無毛的山頭,在寒空裏包圍著,是讓人說不出一種什麼滋味的。 恰好天上的日光,已經被雲遮擋住了,立刻人感覺到在涼罎子裏走著。昌年忽然失驚道:「下雨了,怎麼辦?」 這一句話提醒人,才覺得撲撲簌簌,落下了一陣很大的雨點。好在那兩點雖大,卻是很稀,所以這雨落著,不怎麼讓人恐慌。 約莫兩三分鐘,這雨又止住了。昌年道:「這倒很有趣,雨不知道是怎麼來的,亦不知道是怎麼去的。這山頭上的天氣,倒是另有一種境界。我們在這裏再耽擱幾分鐘,好不好?」 那兩個搭客都苦笑著,一位道:「你三位先生!遊山玩水的興致,真是很好。」 健生道:「不要緊,強盜也不是神仙,有了保衛團把他嚇走了,他不能那樣神機妙算,知道我們在這裏,又跑了回來,再說,他也沒有這樣大的膽。」 正說著,在這石巷子裏,呼呼的吹來兩陣冷風,大家都不免把衣服抄著緊了一緊。燕秋笑道:「你們看,奇文來了,下雪了!」 大家隨了她的呼聲,向天空一看,果然飄飄蕩蕩的半空裏飄著雪花。那雪花還是不小,全有大姆指這樣寬。健生笑道:「這太妙!在南方,舊曆四月,已經穿單褂子多時了,不想在這六盤山上,還可以遇雪天。我們在江南,作夢也不會想到這種境界,何不在山上多坐一會。」 便是那兩位搭客他們也說:雖是經過六盤山兩次,都沒有在山上遇到過大雪,也不反對他們的意思,站在避風的石崖下,大家拍去身上的雪花,在大小的石塊上,分別坐下。昌年抱了兩隻膝蓋,雖坐著,也還不住的向四周看了去,因笑道:「這還有點怪,雖是大雪飛下來,我覺得並不是冬天那般死冷。」 健生道:「這雪也是像夏天的冰雹一樣,只因天空裏的氣象猛然變化,水蒸汽變了雪落下來。這裏高出海面五千多尺,雪下到這裏,還來不及溶化。若是在六盤山下面,或者是雨了。夏天落冰雹,地面上的溫度,何曾降到冰點呢。所以六盤山上這時有雪,也並不是因這裏特別的冷,乃是這裏的山向上高,和天空裏的雪向下落,兩方湊合的原故。」 那兩位搭客,對於他這話,似乎懂也似乎不懂,就昏然的玩味這兩句話的意思。燕秋三個人,看他倆出神的樣子,也不免對了他二人出神。 就在這時候,一切都清寂了,只有那尖冷的寒風,在石巷裏鑽過,有那虎虎的響聲,從耳邊拂過。約摸有五分鐘的時候,只聽當當一陣鈴子響,在山那邊,順風吹了過來。燕秋說道:「咦!奇怪,這高山上,哪裏來的這搖鈴聲?」 昌年道:「也許是上山的牲口,脖子上帶著的鈴鐺。」 燕秋道:「不然。牲口身上的鈴子,走起路來,是當的一聲,又當的一聲;這可是嗆嗆嗆一陣響著,很像道士念經,在神像面前搖著的那種鈴子響。你聽。」 大家聽時,果然的又是嗆嗆嗆一陣響,接著便有那蒼老的聲音叫道:「無量佛!」 這一聲無量佛,不由得把在這裏坐著看雪的人,都驚著一齊站了起來,側耳聽去。昌年道:「這分明是一個老道的念經聲音。在這六盤山頂上,哪裏來的老道念經?」 燕秋笑道:「也許是仙人吧?你想,平常一個老道,已經不會到六盤山頂上念佛的了,而況現在又正下著大雪,老道哪裏那麼沒事幹,到這大高峰上念佛取樂?」 健生道:「不管是怎麼回事吧,有了這聲音,我們就當尋聲而往。」 昌年笑道:「可惜一虹沒跟我們來,要是跟我們來了,有一個好詩題了。」 健生笑道:「我曉得,題目乃是登六盤山最高峰雪中聞鈴。」 昌年笑道:「不,這鈴子不叫鈴,叫鐸。鈴子中間,搖著響的那個舌頭,是木頭做的,叫做木鐸;是銅鐵做的,叫金鐸。這個詩題,應該是雪中驚鐸。」 燕秋笑道:「哦!論語上說的:天將以夫子為木鐸,就是這玩意了。這玩意果然是帶一點警告世人的意味,誰在這地方搖木鐸來警告人?」 健生笑道:「受警告的,當然是我們這一群。」 昌年笑道:「宇宙之間,什麼奇事都有,也許有這麼一個怪人,在山頂上鬧什麼玄虛,我們總得去看看。」 他們對這陣鈴響,儘管議論了一陣子,那兩個搭車客人,始終沒有作聲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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