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四〇 |
|
|
|
在歎這口氣之後,又斟上了一杯酒,端起來在鼻子上聞了一聞,複又放下,因道:「我現在不談老百姓,談談我們縣太爺的痛苦吧。將來各位回京去,要把遊記到報上去發表的話,借這個機會,也可以和我們同行出一口怨氣。」 健生笑道:「其實符先生就是不說什麼,我們在這裏看看你那臥室裏一張土炕,一張黑木頭破桌子,也就大可以描寫一下子。」 單騎笑道:「我早已說過了,我那臥室,和江南縣衙門的號房打比,也有些比不過。」 昌年道:「我們不要打岔,還是請符縣長現身說法吧。」 單騎扶起筷子,在菜碗裏胡亂指點了一陣,笑道:「大家隨便的請吃菜,不要因為我的談話,誤了各位的吃。」 說著,縮回筷子來,又喝了一杯酒,這才歎了一口氣道:「要說起來,那真是王八蛋不如呀。是我初到甘肅來做縣太爺的那一回,可不是隆德縣。有一次,縣裏應解的本月份款項,已經照數解上去了。不想過了三天,有一個連長,帶了七八名帶槍的弟兄,到衙門來找我。各位要知道,我這大堂上,擺了公案,系了紅桌圍,老百姓看到,足為嚇一大跳。可是帶了槍的弟兄,他可不怕那些,一直沖了進來;而況這大堂後面,就是縣太爺的臥室,也就是縣太爺的辦公室和客室,他要衝進來,誰也攔阻不了。 當他走到了臥室裏的時候,四名弟兄全是掛了盒子炮的,分在房門口兩邊一站,瞪了眼向門裏望著。我是正伏在桌子上寫字,看到他們這來勢不善,料到就有問題。但是我那屋子連一個可以鑽人出去的窟窿也沒有,我有什麼法子躲避,因之只好站立起來,笑臉相迎。那連長把防線佈置好了,身上背了手槍,手上拿了藤條鞭子,挺了胸脯,一腳踏了進來。他仿佛是一位屠戶,我仿佛是一隻馴羊,他用了那一副眼光望著我,我不得不心驚膽戰起來。 可是為了保持我縣太爺的尊嚴起見,我還是沉住了氣,向他微笑著。他說:符縣長!你知道來到這裏,我是什麼用意嗎?我看了他這情形,就知道他是什麼用意,只是我若把話真說出來,那他就更要和我討債了,我只好勉強作出開心的樣子,笑著說:曹連長來了就很好,我這裏雖沒有菜,可是倒有兩瓶好酒,是平涼帶來的。我雖是這樣說了,他簡直不理會,伸手把桌子一拍,瞪了眼睛說:你不用廢話,我是來要錢的,你拿出錢來就算事。我就說:曹連長就是來要錢的,我們也應當慢慢的商量。我口裏說著,立刻打開抽屜,取了一根香煙,兩手遞了過去,而且還擦了一根洋火,彎腰遞了過去。笑著說:請你先抽一支香煙吧。他口裏抽著煙,還把眼睛瞪著我,我很快的把桌上的茶壺取過,又斟了一杯茶,兩手遞到他面前,笑著說:請喝茶。 我想對他這樣客氣,既敬條,又敬煙,他也就當帶出一些笑容來了。不想他越受我的抬舉,那氣焰倒是越大。這就站住了發呆,只管捧了拳頭,連連和他作了幾個揖。他把口裏那半截的煙捲,拋了出來,用皮鞋尖子一踢,踢得很遠很遠。然後他就坐在炕沿上,架起兩隻腳,只管亂搖晃。手上拿了那細條鞭子,上下飛舞著。你想:我這個作東的縣太爺,怎樣的去對付這位惡客?只得正好了顏色,連連的向他笑著說:還有幾位弟兄,都請到……他就搶著說:不,他們全奉有命令,在門外伺候的。我兄弟有一件公事帶給縣長看。說著,在懷裏掏出一封公函交給了我。這西北窮地方的公文,大概費、伍兩先生都沒有看到過吧?這裏就是一張灰色的草紙,上面寫幾個墨筆字,圈上幾個紅圈。紙折疊著,共有兩疊;掀開來,就是一張大紙;那紙不但是不大好看,而且拿在手上,稍微一用勁,就會撕破的。」 說著,打開桌子抽屜,在裏面抽出一張灰色紙的公文,給大家看看。這正是和他口裏所說的那東西一樣。他放下公文,又繼續著道:「我看那公文,倒是很簡單的幾句話:說是現在軍需亟亟,文到之日,立刻籌款五千元,著來員解回。我看了那公文,再看看曹連長的顏色,我簡直答覆不出一句話來。那連長似乎也知道我為難,就瞪了眼對我說:我告訴你,我們是不能空回去的,我在這裏等著你,你去籌錢吧。我就說:縣城裏向來是沒有什麼存款的;說要錢,就叫我籌出錢來,這可是不容易;不過既有這道公文,我當然要出去碰碰看。曹連長倒說:你要出去可不行,就在這屋子裏坐著籌款,你跑了,我到哪裏找你去?我也是覺得他這話有些過於幼稚,就笑了說一句:這是笑話。我這四個字,剛剛說出了口,不想他跳下炕來,伸手對我就是兩個嘴巴。當時我只覺得身子向東邊一倒,又向西邊一歪,頭腦子發暈,連人在什麼地方站著,自己都不知道。」 昌年聽著,仿佛自己臉上也挨了兩個嘴巴,這就紅了臉問道:「這是真話嗎?」 單騎道:「這也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,我何必自己向臉上貼金。可是當縣長的人,挨武人的嘴巴子,那很算不得一回事,讓武人繩捆索綁鞭子抽的,那還多著呢。」 健生道:「這樣說,符縣長挨了這幾下,竟沒有一點辦法了?」 單騎道:「我雖然沒讀什麼書,但是我也知道,士可殺而不可辱的這句話。當時我頭腦清醒過來了,我就說:你要我找錢,又不許我出門。我分辯一句,你伸手就打人,你不講法律,難道你也不講人情嗎?既然如此,你開槍把我打死得了,我沒有法子籌款。我這樣一說,他倒是顯著短理,就向我說:他不管那些,有了錢他就去交差,沒錢就搗亂;打是已經打了,你若不服,只管將來再算帳。至於現在,我可不能開槍打死你,我若是打死你,同誰去要錢呢?」 燕秋笑道:「他倒說了一點直心眼子的話,可是這未免太讓符縣長難堪了。」 單騎淡淡的一笑道:「若在別人看來,倒覺得我是強硬著占了勝利。可是自此以後,問題就來了。他喝著說:來人啦!只這三個字,那四個帶槍的弟兄,走了進來,向他行禮。他指著我說:你們四個人,把他看守住,他到哪裏,你們也就跟著到哪裏,一步也不許放鬆,你們還記著:別讓他尋死。那四名弟兄,總算是聽話的,在我身前身後,樹立蠟燭台似的,齊齊的站著。曹連長就把鞭子指了我說:你不是要去籌款嗎?現在可以聽你的便,你到哪裏去,我也不攔阻你。 各位!我也是扛過槍桿兒的,這一套,我並不放在心裏。大不了,不過是一死罷了。他們打死一個縣長,可以隨便了事嗎?當時我索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,把臉一板,也不管那連長,眼望了天說:我堂堂一個縣長,挨了兩個嘴巴子,就這樣算了嗎?今天情願讓你們打死,要我去籌款,那可是不行。經我這樣一來,他們倒沒有了法子,站的站,坐的坐,全把兩隻眼睛,向我望著。我索性把一隻手撐了頭,呆呆的想著。 那曹連長決不肯對我說,那兩巴掌是他打錯了。也只好坐在那裏,白白的向我望著。後來他跳了起來,問我:拿錢出來不拿?我還是說,不能白讓他打兩個嘴巴子。這一下子,他不能忍耐了,跳起來說:你既是不籌款,一不作,二不休,打你個半死再說。打!只這一個打字,那四名弟兄,拖住了我,拳打腳踢,一齊同下,打得我滾在地上。我一人怎能抵抗五個人?只把兩手抱住了胸脯,讓他們去打。自然的,真打了我一個半死。最後,我躺在地上,動也不能動,只有哼了。」 燕秋皺了眉道:「縣長吃了這樣大的虧,你手下的那些課長課員,還有衛隊,難道他們全是聾子瞎子,一切不聞不見嗎?」 單騎道:「唉!我們做縣長的,見了大兵,還沒有一點辦法呢。他們都是被壓迫慣了的,還敢說什麼?他們足足的把我飽打了一頓,覺得事情不能這樣簡單了結,把我抬上炕去,隨便牽了一條被褥蓋著。他們就蜂擁到院子裏高聲喊叫:我們是奉了上司的命令來要錢的,你裝死就賴得了嗎?我們現在回去報告,明天,我們自然有人來。他這樣罵了我一陣,就大模大樣的走了。」 燕秋道:「這樣說起來,縣長倒是為人民犧牲了。」 單騎道:「果然是為人民犧牲了,那也無話可道。無如那連長雖然走了,那七八名弟兄,可沒有走開。有的在我房門口站崗,有的在大堂上站崗,竟是重重疊疊的把我圍困在衙門裏了。這樣過了兩天,那些討錢的弟兄,不曾和我開口要錢,也不讓出房門。其實我打成了這種樣子,要下炕也不可能,何況是走出房門。到了第三天,這些弟兄們,似乎得著什麼暗號,悄悄的撤了防線了。」 燕秋笑道:「這樣說起來,還是縣長強硬過來了,倒底沒有交錢出來。」 符單騎道:「那如何強硬得了!甘肅這地方,不能有強項令,假如有的話,早是吃了槍子了。到了第四日,他們改變了辦法,來了兩個馬弁,帶了他們上司一張名片,到了縣政府,又是照樣的直向裏沖。諸位!看我這一身穿著,在東方活像個粗人,說是在西北,也不像個縣太爺。我正由屋子裏向外走去,那馬弁看到,就呔了一聲問我說:縣長在哪裏?他不要裝傻,該拿錢出來了。我就笑著答應了是縣長,問他有什麼話說。他說:你就是縣長,那好極了。我奉了命令來,問你要錢,你已經誤了限期三天了。我早認得他們是兩個馬弁,在他們頭兒面前,不過是個聽差樣的人,催解餉款,這樣重大的事,怎麼交給這樣兩個混帳人來辦? 當時我看到了,臉上可表示了一種不願意的神氣,隨便的和他們點了一點頭,笑著說:你二位先到屋子裏坐坐,有話我們慢慢的商量。在我的心裏,雖然不高興,但是我在面子上,依然對著他十分和氣的。不料那兩個馬弁,卻和平常人不同,連我的心病,他也看出來了。他們挺了胸脯子,朝我面前一跑,一個手快的,就伸手抓住了我的領子,說是怪不得大家說你這東西會裝假,我們弟兄們在這裏,你裝假躺在炕上養傷;我們弟兄們走開了,你就有了精神,到院子裏來玩了。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