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四四


  大家用過了茶水,不多大一會子,店夥就送了早飯來。看時,兩個大瓦盤子盛著熱氣騰騰的十幾塊黑饃,另外兩個盤子,一盤子寬葉子韭菜炒肉絲,一盤子炒雞蛋,還有一個小些的碟子盛著帶汁水的幹辣椒末。昌年看了,直彎下腰去,將鼻子尖湊在黑饃上嗅了一陣,而且兩隻手掌,互相搓著道:「今天早上的飯菜,何以如此之好?」

  燕秋手裏,又捧了兩隻碟子進來,卻是一大一小。大碟子是切的紅皮子白蘿蔔,乃是生的;小碟子,是一大撮黑鹽,看了顏色,好像炒過了似的。她一塊兒放在桌上,這就笑道:「請你二位嘗一嘗我們這裏的土產口味吧。」

  健生笑著道:「這韭菜炒肉絲,也算是你們這裏的口味嗎?」

  燕秋笑道:「果然要用我們這裏的口味,弄給你二位吃,那就恐怕你二位有點吃不來,就是把韭菜整把的切成了一段一段,放在碟子裏,在吃飯的時候,用筷子夾著蘸了鹽吃。」

  昌年已是左手拿了一大塊熱饃,右手拿著筷子,在韭菜碟子裏撥了幾撥,他挑起一葉韭菜,笑道:「這葉子真不算小,有我們江南大蒜葉子那麼寬。就是這肉絲,卻也切得恰如其分,有燕秋你那小指頭粗。」

  燕秋就伸了一個小手指,笑道:「有我這指頭粗?你是說我指頭粗呢,還是說韭菜葉子炒肉絲粗呢?」

  昌年笑道:「指頭等於韭菜,其不粗可想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這倒是真話。我初到江南的時候,看到江南的韭菜葉子,細得像小蒲草一樣,我倒很詫異。自然,你們由江南到西北來的人,看到這種樣子的韭菜,也是奇怪的。吃吧吃吧,趁熱的,不要只說話了。」

  她說著話,手裏已是拿起了一塊黑饃,也就捏著筷子,陪著吃起來。她來了一塊生蘿蔔,在辣椒碟子裏一蘸,然後送到口裏去。看那樣子,倒是很有味似的。健生便笑道:「我也歡喜吃辣椒的,讓我來吃一塊試試。」

  於是夾了一塊蘿蔔,在辣椒小碟子裏蘸過,向口裏送了去。只用牙一咬,立刻吐了出來,把眉毛皺著,舌頭伸出來多長。昌年笑道:「怎麼樣?不大好試嗎?」

  健生伸一個食指,連連的向那小碟子裏指了幾指,搖著頭道:「這真不是玩意!我以為這和東方的辣椒油一樣,可以隨便吃的。哪裏知道這裏面是醋,而且還沒有擱鹽,又酸又辣又淡,我實在吃不下去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這是你外行。你應該明白:西北人是連鹽全捨不得吃的人,決不能夠把油浸辣椒末。」

  健生拱拱手道:「我對於這一點,真是忽略了。不過現在我雖然是明白了,可依然還不願領教。」

  燕秋道:「我本來要吩咐飯店裏,燉一隻雞來吃的,只是二位要出去看看,已是來不及了。」

  昌年道:「今天你為什麼這樣的客氣?」

  燕秋道:「你看,你們已經走到我的家鄉了,你二位千辛萬苦,送我送到這裏,我應當盡一盡地主之誼。」

  健生道:「你在平涼,不是已經盡了地主之誼的了嗎?」

  燕秋道:「平涼究竟不是我的家,我怕二位到了那裏,不能再西進了,所以就在那裏酬謝。現在到了這裏,這才是真正的家鄉。我原來的意思,哪怕是我家荒蕪得只剩了一所空屋,我也要請二位在我家小住兩天。不料回得家來,就是那樣一片荒地,沒有法子,只好請二位在飯店裏吃飯了。說到一個請字,那是未免可笑的。我想我們在南京的時候,看到人力車夫吃這種飲食,也會替他們難受的。」

  他們三個人,圍了那土磚墩子支起來的條桌,站著吃飯,健生站在中間,燕秋站在右手;健生拿瓦盤子裏的一個饃,慢慢的揭去外面一層浮皮,這就笑道:「吃饃揭浮皮,這和外國人吃麵包去麵包邊一樣,是一件要不得的事。不過我自己不知道什麼原故,當我拿著饃在手上的時候,我就止不住做出那不應當做的事。」

  他口裏說著,已經把撕下來的饃皮,捏成了一個小團團,扔在盤子裏。燕秋望了他道:「本來我對了這種黑饃,斑斑點點的沾上許多灰塵,也是不敢吃的。可是我想著除了吃這個,還有什麼好的可吃?在此地人,看到我們吃這樣好的黑饃,差不多是東方的人參燕窩。我們……」

  她說到這裏,將筷子去撥韭菜吃,似乎是很注意的樣子望著碟子裏,沒有理會到其他的事情。健生道:「燕秋經過了這一番奔波,為人是非常的穩重了。稍微帶一點鋒芒的話,就不肯說了出來。其實我們這樣好的同學,不應當帶那些痕跡。」

  燕秋微昂著頭,歎口氣道:「我當過丫頭,丫頭和快嘴兩個字,是向來發生關係的。幼年間,這個印象是很深,所以自今以後,我要格外的小心了。」

  健生道:「穩重固然可以減少是非,但是也有壞處。」

  燕秋回轉頭來向他瞟了一眼,微笑道:「這倒奇怪,難道穩重還不對嗎?」

  健生把筷子放下,背轉身來溜了兩步,昂頭向天上歎了一口氣,可又笑道:「雖然是非減少了,可是天真也減少了。」

  說著,眼睛還是望了天。燕秋聽了這話,也是拿了一塊黑饃在手,慢慢的去撕皮,沒有接著說什麼。昌年卻是低了頭,只管夾肉夾蛋,吃了一個酣。燕秋和他所站,是在中間隔了一個空當的;健生離開了,燕秋也並不站過來些,把一塊黑饃的皮都完全撕光了,健生還沒有走過來,便笑道:「你怎麼不吃了?吃飽了嗎?」

  健生笑道:「我心裏,好像想起了一個問題。可是為了一注意到吃的事情,把我要想起來的那個問題,又給忘了下去了。」

  昌年將筷子頭點點碟子裏韭菜,笑道:「世界上最重大的問題,還能超過吃飯的這一件事嗎?先吃吧,別想了。」

  健生回轉身來,依然在那個空當裏站著。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,大家吃起飯來,卻不說話,只是靜靜的站著。

  吃完了飯以後,燕秋首先回房去擦臉。健生笑道:「吃了這些乾燥的東西,胃裏實在是夠擁塞得很,要去找一碗熱茶喝了。」

  他說著話,不覺就走出了房門。這一間的房門,是和燕秋的房門並立,所以走到了這間房的門外,也就是燕秋的房門外,這一間房,那門外是一條長的廊簷,下臨著低下一尺多的院子。西北的屋院,是不會有什麼陳設的,光光的一片黃色地皮。但是健生對於這地皮,似乎是當了一種美術品在賞玩,只管靜靜的看了出神。在出神的當兒,卻有一種脂粉香味,細細的送進了鼻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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