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四六


  這特製的衣服,並沒有鈕扣,根本上羊毛氊子也無法作鈕扣;只是將一根粗麻索,攔腰一捆,以便把那羊毛衫緊縛在身上。只看他那兩隻手臂,仿佛是枯蠟作的。在那枯蠟上,一根根的青紋暴起,襯出他筋肉的缺少。兩人繼續的向他打量著,慢慢的走近了他的身邊。他就笑道:「兩位老爺!你是城裏來的嗎?」

  說著,將他的枯瘦拳頭抱著,拱了兩拱。健生道:「老漢!你就住在這窯洞子裏嗎?我進去看一看,好不好?」

  老漢道:「唉老爺!我們這窯洞子裏,什麼都沒有了,要糧食是找不到的。」

  昌年這就回轉頭來向健生笑道:「聽他這話,倒疑心我們是強盜。」

  健生向老漢笑道:「你不要錯疑了,我們是由南京來的,沒有看過什麼窯洞子,我們到這種地方來了,我們倒想多看看。」

  那老漢聽了這話,不由得偏過頭來,翻了眼向健生望著,因道:「是南京來的?」

  健生道:「是的呀!這也沒有什麼奇怪吧?」

  老漢道:「奇怪的。早兩天,縣城裏有人來告訴我,說是洋報上都登出來了。我的侄女,在南京做了官了,快要回家掃墓。這是縣老爺那裏傳出來的話,總不會假的。你兩位是同她一塊來的嗎?」

  費、伍二人這就不由得對看了一眼,怔怔的望著。老漢道:「你二位是的吧?是南京來的吧?」

  昌年道:「你的侄女姓什麼呢?」

  老漢道:「她姓楊呵!我和她父親是表兄弟。」

  昌年道:「你那侄女有名字嗎?」

  老漢道:「有呵!小名叫燕兒,於今她做了官了,恐怕不會叫那小名了。」

  費、伍二人都像吃了一驚,身子微微一聳,彼此再對望著。昌年點點頭道:「我倒知道你侄女的消息,你老漢貴姓呢?」

  老漢拱拱拳頭道:「不敢不敢,我姓陳。請到窯洞子裏去坐坐吧!」

  二人巴不得一聲,也不再謙讓一點,就跟著他走進窯洞子去。

  那窯洞門雖有兩尺多寬,卻只有三尺多高,還得彎了腰向裏面走。由外向裏走進來,眼前先就是一黑,暗昏昏的,分不出高低上下;只得各站定了腳,先把神定上一定,再仔細的看著。原來這個洞子,卻是相當的窄小。在頭上高過去一尺,那便是洞頂。在洞的裏壁,依著原來的洞土,挖了一具長方形的土炕。這土炕依了面積算,已是占去土洞二分之一了。在洞口上,有一個立體型的土灶,雖是放了一隻瓦缽子在上面,還有些煙火氣,在地上挖了一個小窪,亂堆了一些牛馬糞。

  那老漢不讓客進門,卻也罷了;讓客進門以後,他卻是慌了。因為這個窯洞子裏,除了那張土炕而外,並無第二處可以落座。若是說到這炕,卻也夠貧寒的,連炕席也沒有一張,只是兩條灰黑的羊毛氊子,隨搭在炕上。另一頭,放了一捆繩索,和莊稼人用的鐵鋤之類,再配上了幾個瓦缽瓦壇,整個的塞了一座炕頭。在這窯洞子裏面,空氣不怎樣流通,似乎還有一種膻臭的氣味,送到了鼻子裏面來。這一下子,主人翁只管在屋子裏打轉,那兩個客也感到有些進退不安。

  老漢笑道:「我們這裏是苦叫連天,一個落座的地方,也是沒有的。」

  昌年也仔細想著:這個窯洞子,難道就是這樣的簡單?於是又站在洞中間,四面一尺尺的觀看。這樣看著,算是看清楚了。原來在洞壁上,還貼有幾張舊報紙和香煙盒子裏的小畫片,配著幾條漆黑的燈火焰子。便向健生笑道:「你看這種生活如何?」

  健生將手握著鼻子,已是走出洞門外來了。昌年和老漢,也一同跟了出來。老漢道:「我們這裏,真是苦叫天。客來了,連一小塊坐的地方也沒有。」

  昌年道:「陳老漢!我要問你一句話,你說和楊家是親戚,你知道楊家人現時在什麼地方呢?」

  陳老漢道:「我怎麼不知道,我知道很清楚呀。她一家子五口,我那大侄兒子二侄兒子全當了兵。聽說大侄兒子,在潼關外面打仗死了,二侄兒子呢,在平涼當個連長,但是也沒有到隆德來過,一直到蘭州做官去了。後來我那表兄倒是回隆德來過一次,聽說兒子作官了,高興不過,在家只停了兩天,立刻就追到蘭州去了。」

  昌年道:「呵!她二哥做官了,她那母親呢?」

  老漢道:「聽說死在河南了。」

  健生道:「你就說那是她母親,你准知道,這一家楊姓,就是燕秋一家嗎?」

  昌年道:「當然是一家,不是一家,怎麼人數名姓,樣樣相同。」

  健生沉吟著道:「假如這話是真的,我們能照直的告訴燕秋嗎?」

  昌年道:「為什麼不能告訴?」

  健生道:「她知道了這消息,她能跟著不向蘭州去嗎?假使還向蘭州去,我們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他把話停止住了,對著昌年微笑。昌年道:「事到於今,我們還說什麼。要我們跟著到新疆去,我們也只有跟了去。」

  陳老漢聽他二人說話,倒有些不解,向二人臉上望著。健生笑道:「我們說話,你有些不懂吧?我說:若是你侄女作了官的話,你願意去見她嗎?」

  陳老漢笑道:「呵!你這是啥話?親戚作了官,只怕自己巴結不上,哪裏還有不去找的道理?」

  健生向昌年道:「老費!你看,這是無巧不成書。既然這事是瞞不了燕秋的,那無須去參觀窯洞子,立刻就帶這位老漢去見燕秋,讓他們見著談談。」

  陳老漢半偏了身子,把頭向費、伍二人臉上望著,因道:「是嗎?燕兒真個做了官了嗎?老楊雖是鬧得家破人亡,有了這樣一天,他也是很值得呀。有勞二位,立刻帶我去見見她,我不想求什麼,只要見她一面,看到她是怎麼一副老爺的樣子。」

  費、伍二人沉吟了一會子,健生便點點頭道:「可以的,你家裏還有什麼人?可以同去會親。」

  老漢道:「我家的老婆子,在隔壁洞子裏呢。我走了,也要讓她來看著洞子。」

  健生低聲道:「你看,他這樣一個光洞子,還要派人看守著。」

  老漢似乎懂了這句話,這就笑道:「你不要看這個光洞子,大意一點就要偷個光,比我窮的還有呢。」

  說著,昂了頭,向隔壁洞子門叫道:「喂!我要到城裏去,你出來看著洞子。」

  說著,不到一會子,一個老婆子扶著洞門走了出來,走到洞外,就向老漢問道:「你好好兒的又到城裏去做什麼?」

  老漢道:「你不知道嗎?楊家燕兒做了官回來了。」

  一言未了,那老婆子忽然雙膝向下跪著。費、伍二人這才看清楚了,她穿一件藍布襖子。總有三二十個補釘,然而還有幾處地方,露出了灰白色的棉花球,和乞丐差不多;再加上一跪,嚇得二人向後連連倒退了幾步。大家臉上變了色問道:「這這這是怎麼了?」

  老漢倒底是個男人,常和東方人接近,知道二人驚訝的原因,這就笑著把兩手同搖起來,因道:「這沒有什麼,也並不是同你兩位老爺行禮。我們這裏的女人,都是很小的腳,站立不住。她走到空場裏,手扶不著什麼,只好跪了下來了。這是常事,算不了什麼!」

  費、伍二人聽著,向那老婦人看去,果然那位老婆子腿雖屈下去,卻直挺挺的豎了上身。老漢道:「我進城去看看,不知道是不是燕兒姑娘。若果然是的,我們也有一點救星了。你趕快進洞去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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