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五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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燕秋回轉臉來,向他釘了一眼,不由得臉上浮出了詫異之色。健生把臉正著,向外儘管去看風景。 汽車在靜寧城西,只跑了一個多小時,就到了祁家大山。這山雖沒六盤山那樣高,可是遠遠的看到山峰突起,淡抹著一些似塵煙的青雲,也就相當的偉大。因為山峰是連成一座屏風樣子的,上山的公路作了很長的之字形,本是向北走的,公路先向南斜上四五里之遠,然後折轉身來,再向北斜上四五里。在山上層路的汽車,看那下層路追來的汽車,像一隻小蟲,參差而過,一望之下,很令人感到興趣。汽車跑過兩個山嶺之後,在山腰的南邊,閃出一個小穀。在穀的中心,果然有一口池塘,約莫有兩三畝地那麼大的面積。水的顏色,在日光下映作淡綠。穀風由水面拂過,吹起層層的魚鱗浪來,非常之好看。 昌年道:「這大概就是程先生介紹給我們的碧水湖了。這在我們江南隨便什麼村莊,也不少這樣大的兩三口池塘,哪裏夠得上一個湖字的稱號?」 健生笑道:「莊子秋水篇上,倒有這麼一段文字:說是山溝裏的水神,等到秋天漲了水,自以為大的了不得,一直順流到了東洋大海,才知道以前是少見多怪。」 燕秋紅著臉,向他看了一眼,鼓了腮幫子道:「你說這話,是說介紹的人呢?還是說替這塘取名的人呢?或者簡直是說西北人呢?」 健生見她很是生氣的樣子,不由得呵喲了一聲,笑道:「言重言重!」 燕秋可也不再說什麼,兩手抱了腿,斜斜的坐著。 車子又約莫走了一小時,過了兩塊高原,便到了一片山崗子腳下。司機生掉轉頭來,向三人笑道:「這就到了華家嶺了。」 三個人對於華家嶺的威名,一路之上,也是久久領教,總以為這座嶺是了不得的高大,現在看起來,不過是片亂山崗子,大家也就覺得是過於小心。正估量著,汽車就跑上了那山崗子。這裏的公路,倒現著省事,那工程就是順了山崗頂上挖削平了前進的。山崗牽連著,來回轉折的向西通著,公路也就依了山崗的形勢,來回轉折。車子這樣走著二三十里的時候,大家也不感到這有什麼特別。後來向周圍看看,仿佛像初上華家嶺來的風景差不多;只是山崗的兩邊,凹下長狹的山谷去。在山谷之外,又套著兩層山崗子。走了許久,好像還在原處奔跑。 燕秋道:「呀!這汽車是走錯了路,繞著山梁子跑回來了吧?」 司機生笑道:「這裏並無第二條公路,怎麼會走錯?」 燕秋道:「我記得上山不多久的時候,左邊山溝裏,有兩幢矮屋。右邊的山谷,像個葫蘆。到了這裏,完全是那個樣子。」 昌年嘴向前一努道:「不!你看迎面有座高些的山頭,那上面有個碉堡,這是以前沒看到的。」 燕秋笑道:「我也料到,未必就真的走了回去了,只是看前後的風景,找不出一個特異之點來。健生!你看得出什麼不同的風景來嗎?」 健生被她頂撞了兩句,心裏頭那分不自在,恨不得跳了起來。只為要顧全友誼,呆坐不敢聲張。這時燕秋叫到了他的名字上來,他可不能不理,回頭來看著燕秋,而且她還是滿臉帶著笑容呢。這也只好答道:「對了,我也覺得這些童山,過於枯燥。外山套著裏山,裏山又回護著外山,這樣許多懶蛇似的形勢,在其圓如蓋的天空下躺著。怎麼這樣大的地方,看不到一棵樹?」 昌年笑道:「不但是沒有一棵樹,我也留心了許久,找不到一塊石頭,還看不到一滴水。這個地方,實在要說荒涼的了。」 燕秋笑道:「健生說這許多山梁子,像一大堆懶蛇;這譬方太好,可不就是那個樣子嗎?咦!又走到像原處的地方了。你看那個三角尖的山上,蓋著那一個圓式的堡子。」 司機生聽他們說話,總是微笑,這時才插嘴道:「這裏前後好幾百里,全是這樣無窮無盡的山梁子的。凡是山梁子高些的地方,就有一個堡子,自然是處處同樣。」 昌年道:「在這種地方走,若是不帶了指南針,那一定會迷路的。山崗子左右前後圍抱著,看不到一棵樹,也找不到一個人家來作記號。山梁子差不多全是一樣高;最妙的是兩邊窪下去的盆地,也是方塊子田層層下去,或者半截葫蘆式,或者半彎月亮式。」 健生搖著頭笑道:「你這個譬方太美麗了。我以為像破皮鞋;或者像塊破瓦。」 燕秋向他看著,微笑了一笑,大家默然了一會,都靜靜地去觀察這裏環境。 實在的,這汽車所跑的山梁子,並沒有什麼東西,可以引起美感。雖然山上也長了野草,只是這草長得太稀,隨處可以看到黃土地皮;仿佛是那生禿瘡的人,頭上也稀稀的有幾根頭髮,只是讓人看著替這荒涼的地皮可憐。因為山左右絕少人家的緣故,路上也很少看到行人,往往當汽車跑過山梁子轉彎的所在,荒涼之中,更顯著幽僻,就有野獸飛跑開去。這野獸以黃毛兔子為多,也有尖嘴瘦身子的狼。它們以為汽車是一隻獸王,跑得很遠的地方,還回轉頭來看著。 此外,要到草長得深些的地方,在草裏面露出一團團白色的東西,才是人家放的羊群。這羊群也有兩三人看守著,各戴了斗笠形的草帽,手上拿著一根長鞭子,身邊總有兩三頭毛驢大的狗,前後奔走。看到汽車,一般的當了野獸,大聲狂叫,追了汽車要咬。雖是這狗叫可以打破山上的寂寞空氣;然而也叫得太凶,這裏面顯然含有一種殺氣。健生點點頭道:「這地方真有點邊區的意味了。」 燕秋笑道:「無論什麼地方,只要人肯存一分鑒賞的心思,那地方自然也會發生意義的。」 司機生聽了他們的話,卻也只是微笑著,向他們看看,好像說他們這一分兒揣測,並不怎麼對。但是這三人心裏,已是各含著一種不自然的意味,加之這滿目的荒涼風景,也引不起興趣來談話。 汽車在這種亂山崗子上,約莫轉了兩小時,眼看到一輪淡黃色的太陽,偏斜在三角峰的碉堡之上,照著山谷全成赭色。向兩面車窗外張望,只看到那一道道的山崗,帶了烏煙瘴氣的雲霧,直抵兩邊天腳,此外哪裏還有什麼。燕秋心裏想著:怎麼走了這大半天,這些亂山,還沒有走盡。這句話,還不曾說出來,那汽車的速度忽然減少,以至於完全停止,卻是走不動了。賈耀西說聲怎麼了,首先由車子上跳了下來。司機生也下了車,掀開車頭上的罩子看了一看,苦笑著道:「機器出了一點小毛病,在這裏要耽擱一會子了。」 說著,他在車上取出鐵錘鐵鉗之類,鑽到汽車下面去了。燕秋道:「看這個樣子,這車子還是不能一時就修理得好,我們全下車來走動走動吧。」 大家隨著這話,下車來在公路上散著步。 四周沉寂得一點聲音沒有,雖是白日晴天,也仿佛似在深夜,只有那山崗上的野風,拂著荒草吹了下來,似乎有些瑟瑟的響聲。看山的北邊,落下去有兩三里深,遠看到是黑沉沉的。不過這西北的山谷,總是一層層的向下開著方塊子田。由著這田的下趨之勢,直到最下層,卻也是一種偉觀;而且是到了那最下層的黃土坡上,才有兩三間黃土牆屋子。遠遠看那屋子,也就真像江南鄉村上的那小土地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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