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一七〇


  於是希微的笑聲,是越發遠了。健生橫躺著,倒是呆了很久。最後,他就微笑了一笑;接著這微笑,他又深深的歎了一口氣。只是今天這一次步行遊歷,分外的感到了疲倦,躺在炕上,只是睜了眼望著屋頂,可就不肯坐起來。最後,也就眼不見,耳不聞了。等到醒過來,已是天色昏黑,茶房送著燈到桌上了。在蘭州,那還是十七八世紀的都會,並沒有夜市。所以健生把桌角上堆疊的幾份報紙,在燈下翻翻,也就不曾出房門了。

  次日早上起來,茶房卻送來一份電報。拆開電局的信封,電報稿上,已經翻譯好了。本文是:

  「弟已安抵西安,寓原處,願候兄東歸。昌。」

  健生拿了這電報過手,呆呆的望著,不知道如何是好。想了許久,還是走到燕秋屋子門外,先叫了一聲。燕秋拿了一根布撣帚,周身撣灰,似乎又是由外面剛走回旅館來的。因笑道:「我們在一家旅館裏,倒有大半天沒有見面。」

  燕秋道:「我昨晚上病了,知道你也疲倦了,沒有敢去驚動你。早上無事,你也可以多睡一會子,何以又起來了?」

  健生將電報送到她面前,因道:「昌年在西安等著我,我不能在蘭州再耽擱了。我想出去打聽打聽,假如明天有汽車的話,我明天就要走了。」

  燕秋聽到這話,說不出心的那一分驚駭,立刻跑上前兩步,伸了手將健生的手握著,呆了眼神,望著他道:「你真的要走了?」

  健生笑道:「這無所謂真假,你想,我還能用話騙你嗎?」

  燕秋握住他的手,搖撼了兩下,因道:「那麼說,我的老朋友,可就要走光了!」

  健生聽她如此說著,也是心裏一動,因道:「話雖如此,可是我們遲早是有一別的。」

  燕秋聽了這話,才放下手來,又拿起那電文看了一遍,因道:「分別自然是要分別的,但是我們這一別,究嫌著不怎樣的自然。」

  說著,坐了下來,用手托了頭,靠了桌子坐下,而且微微的歎了一口氣。健生站在桌子角邊,垂了兩手,向燕秋看著。燕秋道:「這時候,真教我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。挽留你吧,沒有這道理;讓你走吧,我心頭十分透著淒慘。可是我……健生,你能原諒我嗎?」

  她說完這句話,可又站立起來了。健生笑著道:「你說這話,倒教我加上一分慚愧。我們做朋友的,並沒有把應盡的義務做完,半路裏就告辭了,這種朋友……」

  燕秋笑道:「因為我們要告別了,所以交情生疏了;所說的話,全不能像我們一路走來時那樣率真了。」

  健生聽了這話,倒不免沉吟了一會子,因背著兩手,在燕秋面前徘徊了幾個周轉。燕秋右手拿了電報紙,卻在左手心裏連連的打著,因望了健生微笑道:「看你這樣子,有點歸心似箭吧?」

  健生道:「並不是歸心似箭,我總覺得我不能這樣子說走就走。可是不這樣說走就走,我又想不出第二個辦法來。因為昌年在西安等著我,我又覺得要和他同一路回到南京,我心裏才得安然。其實為什麼要這樣,我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你說不出這個所以然,我倒可以替你想出來。」

  說著,笑著搖了兩搖頭道:「我也不能一句話就把這意思說出,不過我所知道的,你再不東回,卻感不到什麼興趣;若要東回,好像有什麼事情,沒有辦一樣,總不能十分自在的走開。還有……」

  說著,又搖了兩搖手笑道:「算了算了,全不是那麼回事,我說的也是不對。」

  健生道:「我現在出去打聽打聽汽車的日期,假使後日有車子開走,我明日還可以盤桓一天。有什麼一時說不出來的話,我們明天慢慢談吧。」

  說完,抽身就向旅館外面走去了。

  等到健生回來,他仿佛作瞭解除了身上一件什麼病痛,那永遠是皺著的眉毛,這時卻已舒展起來,便是鼻下兩邊,也斜伸了兩道皺紋,很明顯的,透出了笑容。他見人第一句話,便是「天從人願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那誰是這兩天沒有汽車東開。」

  健生道:「不,明天有汽車開,後天有汽車開;而且這兩天的汽車,全可以在司機的身邊,騰兩個座位給我。」

  燕秋道:「難道你明天就走?」

  健生道:「本來明天可以走,但是我約了你明天再談一日,只好後天走了。而且我已回了昌年的電報,告訴他後天起程了。」

  說著,將右手一個食指,點著左手的五個手指頭,口裏低聲念著:「十四號,十五號,十六、十七號,十八號總准可以到西安。」

  燕秋站在一邊,斜了眼睛向他望著,將身子顫了兩顫,然後對他點點頭道:「一個人對於愛家鄉的心思,究竟是勝於愛朋友的心思。我們交朋友一場,要永別了,我總覺得有些慘然。可是你倒有點兒不介意似的。」

  健生道:「你不是主張說真話嗎?我是對你說真話。我心裏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,現在算是解決了。譬如買彩票的人,沒有開彩以前,魂顛夢倒瞎想一陣;開彩以後,儘管連末尾一個字相同的末彩也得不著,但是立刻不魂顛夢倒,猶如去了身上一樣老病症。你以為那不是該快樂的一件事嗎?」

  他說話的時候,兩手插在褲袋裏,有一隻腳微懸起來,不住的在地上顛簸著。燕秋已是主張說實話的了,他現在說著實話,還是娓婉出之,又怎好表示什麼,只是勉強的微笑道:「這個譬喻,也不怎樣的確切。」

  只說了這一句,臉也跟著紅了。

  所幸在這時候,興華由他屋子走過來了;燕秋就告訴他,健生要走。興華立刻呆了,向他望著道:「伍先生你這一走,我比自己火燒了心,還要難受。在華家嶺,我那種貧寒的樣子,實在受不了,你先生一見我就……」

  健生也顧不得自己是短衣的,捧了兩個拳頭,只管作揖,笑道:「楊先生!你不要說這話。說了這話,我們做朋友的人是更慚愧。」

  興華向燕秋望著道:「大妹,你看這件事怎麼辦?望了伍先生這樣的走去,我心裏是非常的不過意。我們要想個什麼法子替伍先生餞行?」

  燕秋道:「這個我預想了一個辦法。蘭州這地方,就只有五泉山是個風景之區。明天我就在五泉山上,預備下一點東西,大家在山上來一回野餐,好嗎?」

  她說著這話,由興華臉上轉看到健生的臉上。健生笑道:「對了,這倒是一舉而兩得,至少我們可以借這個機會,快活大半天。程先生也有工夫參與這個約會嗎?」

  燕秋望著他,倒沉吟了一會子,口裏微微的嘶了一下,似乎是說不出來他可去與否。健生立刻接著道:「我倒是致意程先生,能夠參與的好。雖然大家全是朋友,但是我是護送你到這裏來的,似乎要說一句什麼交代的話,才可以結束我們的責任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若這樣說,我成了一件寶物,由前手交到後手了。」

  說著,呵呵一笑。在這一笑之後,大家好像是很愉快的,沒有一點隔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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