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二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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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也就只說了這樣一句,不向下談了。只是如此一來,卻惹起了江氏一肚皮的心事,又沏了一壺茶,靠了火爐子邊下坐著,一個人慢慢地咀嚼著雜伴兒,她也不知道靜坐了許久,姑娘已經是睡著了,她想了許久,又看看炕上躺著的姑娘,心想像趙連長這樣的人才,不能說壞,不懂我們姑娘是什麼意思,總不願意攀這頭親。以前可以說為了甘二爺的緣故,她不願意別人。現在她和甘二爺是算翻了臉了,為什麼還是不肯嫁趙連長呢?江氏靜靜地想了半夜,得不著一個結論。但是愛惜趙連長的意思,卻為著這個更進一步。到了次日元旦,她就加倍地注意著趙自強回來沒有。然而候了一天,也不見他的聲影。 到初二,自己還不曾起床,卻聽到他在窗子外嚷道:「楊老太起來了嗎?我這兒跟你拜年來了。」 江氏笑著連道:「不敢當,不敢當!我一會子就跟你來拜年。」 於是趙自強就走了。江氏受了他這一番拜年,也不知道高興從何而起,立刻披衣下炕,匆匆地洗了臉,梳了一把頭,就跟著到裏面院子裏來,只見趙翁屋子裏,有兩個穿軍衣的人坐在那裏,江氏雖然認得趙自強,然而見了軍人,總有些害怕,因之站在門口,向後縮了兩步。趙自強就搶上前介紹道:「這是殷連長,這是田連長,都是我的把子。」 那兩個連長都站起來行禮。江氏看到人家有客,不便久坐,站著向趙翁說了一聲拜年,也就走了。 這個殷連長名得仁,便笑道:「怪不得趙自強說這位老太好,你看她那臉上,都是一臉慈善相。」 那田連長單名一個青字,是個二十有零的青年。他的軍衣,穿的格外整齊,一點皺紋沒有。一雙裹腿緊緊的纏著,如貼在腳肚上一般,一雙黃皮鞋,不帶著一點灰塵,只看那軍衣口袋上,插了一枝自來水筆,便在衣冠上,表示出他武人的文明來。他笑道:「聽說她還有一個姑娘,怎麼不見呢?」 趙自強笑道:「我們這位老弟兄,怎麼著也忘不了女人。」 田青道:「人生除了衣食住三大要素,不就是女人嗎?」 趙翁笑著走了出來道:「田連長,你還有什麼不稱心?聽說你在城裏有個女學生的女朋友,你還談別個女人做什麼?」 田青笑道:「嘿!了不得,老人家也會說出這樣開玩笑的話來。」 趙自強掏出鐵殼子表來看了一看,笑道:「我們先進城去吧,回頭到我這裏來吃午飯,統共是半日假,不要糊裏糊塗地過了。」 田青道:「我們剛坐下,就要走嗎?」 殷得仁笑道:「你這人有些口是心非,分明恨不得飛到城裏去,你倒不願馬上就走嗎?」 大家哈哈笑著,走出了門,正趕上了長途汽車,也只二十多分鐘,就進了西直門了。趙自強道:「關大哥家裏,小田去不去呢?我看你不必去吧,大嫂子面前,給你帶個信兒去問好,也就得了。」 田青將手向額角上比了一比,笑道:「你們到了關大哥那裏,別再開玩笑,一提起人家討親,我們這位關大哥就要反對的。去是一定去,特意進城來拜年,焉有不去之理?」 趙自強道:「玩笑是玩笑,我又要說句公道話了。關大哥他是為了媳婦兒女累夠了,所以提起來就腦袋痛。其實哪個能像他那樣子,生下一大群兒女呢?」 田青扯了一扯衣擺,笑道:「有我們二哥這句話,我又要向愛情之途上,拚命去進攻了。」 三個人在大街上說著,只聽到嘩啦啦一聲響,響了半天。殷得仁偏著頭聽著道:「什麼玩藝兒?這麼大聲音。」 趙自強道:「這有什麼不懂的,又是學生老爺喊口號。」 說話時,只見半空裏白紙招展,黑黑的一群人頭,在白光下擁了上前來。趙自強拉著兩個人,向街旁邊退了幾步,讓這陣風頭過去。只見最前面,是二三十名除了武裝的警察,後面便是三個大個兒學生,一個拿著傳話筒,兩個撐了大竹竿,中間橫著一幅白布,上面寫著銅盆大的字:「收復東北打倒日閥。」 這三個學生,約莫有二十來歲,都是喝醉了酒似的,一張通紅的面孔。那風沙迎面吹來,又在紅上加了一道深灰。隨著這個大標語之下,便是一群過千數的學生,在一枝小白紙旗之下,都帶著一張緊張而又悲慘的面孔,前面那個拿傳話筒的學生,將筒口緊對了扶桑三島的東方喊道:「反對不抵抗,打倒日本帝國主義!」 於是後面整千的人,都迎風張了大嘴,跟著這口號喊將起來。尤其是其中的女學生放著尖銳的聲浪,將最後一個字拉得極長,令人聽了,覺得很有感想。殷得仁道:「他媽的,又是這一套不抵抗!他們怎不去抵抗呢?」 趙自強是個持重的人,連忙將他一帶讓他偏過臉去。田青也悄悄的道:「幸是他們正亂著,沒有聽到,要不然,可是一場禍事。」 殷得仁道:「那怕什麼!他們既是愛國的份子,就知道講理,我要把這套理和他們講一講。」 三個人正如此糾纏著,卻聽到有一種悄悄的聲音在後面叫道:「你們三位在這裏說些什麼?」 趙自強一回頭,卻是一個女學生,只見她穿件藍布襖子,伸出兩隻手臂來,凍得像紫蘿蔔似的。下面的黑綢裙子,穿得短短的,露出大腿上一截黑綠色的毛襪來。下面一雙黑帆布球鞋既短且圓,頭上的短頭髮,被風吹著,撒了個一團茅草。只是她那張俊秀的鵝蛋臉子,雖然蒙了些風沙,可是遮不住那水一般的秀色。便笑道:「啊喲!黃曼英小姐來了,省了我們把弟不少的事。」 田青回頭一看,正是他的愛人,便笑道:「喲!這樣大冷的天,穿這一點衣服,你也不怕冷?」 說話時,見她肩上拖下了一截圍巾來,於是扶起來替伊圍在脖子上。殷得仁道:「二哥!你瞧小田,這一股子勁。」 趙自強用手碰了他一下手臂,又瞅了他一眼道:「你真是個猛張飛,怎麼說出這種話來?」 黃曼英也向殷得仁瞅了一眼,笑道:「殷連長說話,好大的嗓子。」 殷得仁笑道:「哪要什麼緊?我這副老倭瓜的臉子,再配上我這一副大嗓子,這才十全十美!可是這樣也好,人家就不注意我。省了多少麻煩,十天不刮鬍子,半個月不洗澡,全沒關係。電影院,咖啡館,全掙不著我的錢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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