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二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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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八回 憤語激青年辭官遁去 熱心憐少女挾纊親來 趙自強在酒酣耳熱之際,忽然轉著話鋒,提到了前院的楊老太太,關耀武覺得他這個提議不能是毫無意思的,因之立刻就到前面院子裏來會江氏,在院子裏先叫了一聲拜年的來了,然後推著門走進屋去。江氏迎出來笑道:「表哥來了,桂枝快沏茶。」 桂枝應聲走出來,她今天穿了一個簇新的花點子旗袍,照著旗族人家規矩,依然還拖了條長辮。在額頭前面,她長長的留了一剪劉海發,這很可以表示,她雖是二十以上的人,依然還保留著她的處女之美啦。因為她臉上雖也和別人旗族姑娘一般塗抹著很濃厚的脂粉,但是她的皮膚,卻較之普通人細膩得多,一笑起來,在紅嘴唇裏露出兩排白牙,這都不是其他二十歲以上的姑娘,所能有的美態。 關耀武和江氏鞠著躬拜了年,又和桂枝抱一抱拳頭。心裏立刻就想著,有這樣好的姑娘,而且粗細事情都能做,我們把弟,還有什麼不想的,只是有了院鄰這一層關係,不好開口罷了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像表妹這樣的人才,至少也要嫁個趙自強一般的人,才對得住她。在關耀武這樣進門的一刹那之間,他望著桂枝的臉上,已是連連的轉了好幾個念頭。桂枝看他如此注意,倒有些不好意思,不由得先低了頭,提了茶壺斟著茶道:「怎麼回事?表哥今天老望著我,我今天臉上還有一些什麼特別的地方嗎?」 關耀武笑道:「我會看相,我看你臉上,鴻鸞星照命,喜信要動了。」 桂枝端了一杯茶,放到舊的茶几上,推到他面前來。一面鼓了嘴道:「大正月的挑好的說吧。」 關耀武索興偏了頭望著她道:「鴻鸞星照命,這句話還壞嗎?你知道什麼叫鴻鸞星?」 桂枝搖著頭,將耳朵上兩隻長耳墜子,搖擺得在臉上打了幾下,鼓了嘴笑道:「我不曉得。」 說完了這四個字,她就走進裏面屋子裏去了。 江氏和關連長,隔了一張椅子坐著,將茶杯又推了一推笑道:「到我們家來,真是怠慢得很,吃沒有吃的,喝沒有喝的。」 關耀武道:「吃也吃了,喝也喝了,現在都用不著,我是特意拜年來了。」 江氏說著話時,手只管在身上去掏銅子,笑道:「不吃不喝,煙捲總要抽兩根。」 關耀武連連搖著手道:「煙捲也不要抽,等著我們表妹出閣的日子,我再來喝你一杯喜酒吧。」 江氏笑道:「你老是提到這句話上來,還是真有心跟你表妹做媒呢?還是開開玩笑的?」 關耀武道:「真的呀!怎麼會是光開玩笑呢?」 桂枝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炕上,兩手正互相剝著指頭,聽外面說些什麼:現在聽到關耀武說真個做媒,這就不由得她心裏,蔔通跳了一下。於是坐著靠近了牆一點,側了耳朵,再向隔壁聽了去。這個時候,關耀武的聲音,忽然小了起來,唧唧噥噥,不知他說些什麼。因為他的聲音小了,於是乎自己母親的聲音也小了。仿佛聽到江氏這樣說了一句,我們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呢?桂枝聽了這句,心裏頭更是砰砰亂跳。 不過自己沒有把話聽出個頭緒來,究竟是不是說到自己頭上還不得而知,在這個暗昧的情形之下,就是要反對也反對不得,若是母親不承認時,倒要說是自己多心,做姑娘的人,對婚姻問題多心,這可是不體面的事。因之自己在這想聽而又不便公然聽的時候,就橫躺在炕上,側了臉,靜靜地睡著,事實上她可是在聽屋子外面人說話。不過外面屋子裏兩人說話的聲音,已經是越來越細,索興是連一個字都聽不出來。這種態度,很明顯表示著,這兩個人說的話,是瞞著自己的。自己雖不能干涉人家,但是心裏頭更覺得難受。關耀武談了很久的話,然後才大聲了一句再會,就這樣走了。桂枝心裏揣摸許久,覺得這一席話,必定與自己有莫大的關係,這一天是晚了,來不及做什麼主張。 到了次日,起了一個早,打開大門,在街上一站,見甘家雙扇緊閉,還不曾開門,想必積之不曾出門,自己就兩手向胸前一抱,靠了門牆站定,兩隻眼睛,如放出兩道電光一般向甘家的大門注射著。不到半小時之久,那門呀的一聲開了,甘積之滿臉笑容,由裏面走了出來。他一掉頭,已經是看到了桂枝。然而他裝做不知道,將大衣領子,突然向上扶起,遮住了兩邊臉子,打算徑直走去。桂枝立刻跑著跟了上去,抬著手在空中連連招了幾下道:「甘二爺,甘二爺,公忙呀!說兩句話,成不成?」 積之這不便再裝模糊了,只得停住了腳,回轉身來,向她點著頭道:「老姑娘起來得真早。」 桂枝道:「這一程子,二爺出門去,非常之早,回來又非常之晚,為著是躲開我嗎?」 積之笑著連道:「不是!不是!不過我公事實在忙得很。」 桂枝道:「公事忙也不至於忙得這樣早去晚歸呀。衙門裏辦事,不是有一定的時候嗎?」 積之笑道:「不過近來的確事情忙一點。」 桂枝也不去追究這個問題,跟著身後,和他一直的向前走著。把海甸的街道都走完了,桂枝突然地站住了腳重聲道:「別走了,二爺,我有兩句話說。」 積之向她笑道:「你沒有說什麼,倒先有生氣的樣子。」 桂枝道:「老實說,我心裏早就有氣啦,不過不敢發出來罷了。我聽說二爺怕丟了官,所以不敢和我見面,這話是真嗎?」 積之道:「上次我們在乳茶鋪裏談話,我已經把許多話都告訴你了,現在你還不明白嗎?」 桂枝道:「我明白,你是怕得罪哥哥,得罪了哥哥,事情就靠不住。不是我說句藐視二爺的話,像你這樣一定靠著哥哥吃飯,一點事情也不敢做主,那倒不如幹乾脆脆和我斷絕了關係的好。因為你沒有哥哥,就沒有飯吃,別的事情哪裏談得上呢。你別以為你是個二老爺,比我們身份高了許多,可是我們雖然不成,自己還憑著自己十個指頭吃飯,若是像你那樣靠定了一個人,我們未必靠不著,而且老早的就發財了。哼!你瞧不起我,我才瞧不起你呢!」 這一陣冷嘲熱諷,把積之臊得滿臉通紅,對人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桂枝冷笑道:「你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。你說的等你三年那句廢話,留著去騙別人吧,我不愛聽了。我今天是特意來找著你,回你一個信。」 說畢桂枝並不等他的回答,就這樣走了。積之站在路中間,望了桂枝背轉去的後影,覺得他後腦勺子都僵直起來,那是氣極了的表示。心裏這就想著,自從認識她以來,向沒有聽到她說這種嚴重的言語,今天用這種話來指責,當然是她氣極了。然而她說的話,並不算過分,自己實實在在是靠著哥哥過日子,是哥哥身上一個寄生蟲,她藐視我那是應該的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她是一個看得起我的人,都是這樣藐視我,此外的人,對我的議論,那是可想而知。我決不能就坦然受之的,讓人家去這樣蔑視。我一定得奮鬥一下,做些成績給人看看。 他這樣一路的思索著走到衙門裏來,辦事自然沒有精神。厚之看到了,卻把他叫到局長室裏去,當面教訓著道:「這是衙門裏,不是家裏,在這裏拿薪水的人,都要打起精神來做事,若是每天只寫個到,在這兒混一陣了事的人,我用他不著。誰要這樣辦,誰就跟我滾出去。」 厚之坐在公事桌邊,兩隻手按了桌子瞪了兩隻大眼望著人,做出那全身用力的樣子來。積之只好垂了兩手,直挺挺的站在角邊,等候哥哥將話罵完。不過厚之最後的一個滾字,卻不是他所能忍受,紅著臉道:「我也並沒有犯什麼重大的錯過,何至於就犯上一個滾字?」 厚之一拍桌子道:「我叫你滾,你有什麼辦法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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