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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


  半個月之內,趙自強至少是回家來看過父親三次,然而一次也不曾遇著桂枝。最後一次,曾聽到桂枝說話,可是自己的皮鞋聲,在前院一路響著時,裏面的聲音,就突然停住了。趙自強看到這種情形,覺得也有奇怪,心裏想著,大概是她煩膩了我們這種人物吧?因為如此,每次走到前院,忍不住的那裏咳嗽聲,終於也就強忍下來了。

  過了兩三天,上次來和桂枝做媒的那黃曼英女士,她又來了。她和趙翁談話,談得很晚,因之還是在楊家借宿。在炕上睡覺的時候,她就和江氏閒談些北平城裏最近的情形,說是西單牌樓現在也添了個西安市場,和東安市場差不多。又說戲館子裏,現在好多地方,是男女合演,又說電影上的人,現在能夠說話,中國電影,就說的是京話。有聲電影,真是有趣味,連放茶碗桌上,都有聲音。桂枝聽著,不由得心中大動,就向江氏道:「媽我們幾時也到北平城裏去玩兩天吧?讓我也去開開眼。」

  江氏道:「你倒說得好,進城去開開眼,別說買票的錢,咱們花不起,就是這一兩頓飯,一場睡,也沒有辦法。」

  黃曼英這就說話了,她笑道:「我到海甸來,可以在你們家吃,可以在你們家住;你們到城裏去,就不能在我們那兒吃,我們那兒睡嗎?」

  桂枝道:「你府上的人,我們都不認識,怎好去打攪呢?」

  黃曼英道:「你這話,就說得更不對了。我初次到這兒來的時候,和你娘兒倆,可都不認識。你們留我吃,留我住,我都不是同意了嗎?二位若是到我家去,還有我引著呢,那更是不要緊了。」

  桂枝聽她如此解釋著,就沒有向下說話,江氏對於這件事根本上就沒有加以注意,她認為黃曼英是客氣話,說過也就完了。因之她也是不曾作聲。黃曼英就笑道:「你娘兒倆,以為我是說假話嗎?怎麼不言語呢?」

  江氏道:「真的嗎?我們還要到城裏去打攪你啦。」

  黃曼英道:「你娘兒倆若是肯賞光的話,多了我不敢說,我請你們兩三天,聽一回戲,看一回有聲電影。再玩一天市場。」

  桂枝在鄉間住得久了,一樣的像城裏人羡慕郊外風景,她也很想到城裏去看看。現在經黃曼英的一再的說著,實在忍不住了就笑道:「你要是不客氣的話,借一間屋子,我們歇歇腿就是了。到那裏去,我們自己會花錢,你別請客。」

  黃曼英道:「這事都好辦,到了那時候再說。」

  大家商量了一陣子,竟是決定了進城去玩三天。江氏雖不便怎樣的來湊趣,卻也不便說不去,以至於掃了姑娘的興。到了次日起來,英曼英又重申前請,江氏因桂枝這一程子都是怨天怨地的,好容易的她高興了,若是不去,恐怕又會引著她生氣,只得將家裏東西收拾收拾,拜託趙翁帶看著門戶,這就帶了桂枝隨黃曼英進城來。

  黃曼英雖是個學生,家裏並不富有。一雙父母帶一個小兄弟,住了人家一個小跨院,到家以後,引著娘兒倆見著父母,黃家夫婦,卻是殷勤招待。當天晚上,就買了三張戲票,讓曼英陪了桂枝娘兒倆去聽戲。桂枝為此事而來,當然是一團高興,隨著人家前去。這是北平新式而又偉大的戲院子,當她們到了門口的時候,那送客來的汽車,早是把一條馬路都塞住了。她們坐的三輛人力車子,正拉不上前,這後面卻來了一輛汽車,按著喇叭嗚嗚亂響。黃曼英叫道:「得了得了,我們下來吧,別為了省兩步路,讓汽車撞死。」

  三個人在汽車縫裏跳下車來時,後面那車上的人,也下車了。下來的是一男一女,年歲都不大。那個女的,忽然叫起來道:「密斯黃。」

  曼英回頭看到了,笑道:「原來是密斯柳。你是聽戲來著,我們也是來聽戲的呀。」

  密斯柳道:「戲館子裏見吧。」

  說話時,她已經先進戲館了裏去了。曼英三人跟著進去,找到了座位,抬起頭來看時,卻向西樓頭級包廂裏的人點了幾點頭。

  桂枝看時,便是那個密斯柳。她穿了一件杏黃色的綢料旗袍,在灰鼠大衣裏面,微微地露出一些衣襟來。頭上的頭髮,燙著蓬得高高的,兩個耳朵下亮晶晶的有兩料珠子大的東西,在那裏搖擺不定。這樣東西,一猜就著,知道是鑽石耳墜子。同時她伸出一隻手來摸頭髮,又露出手指上一粒亮晶晶的戒指來。那個男人坐在她身邊,也就不過三十上下,西裝平平直直的穿在身上,一點皺紋沒有。只是有一層和別的摩登少年不同,頭上的頭髮,卻剪得光禿禿的露了頂。他們那個包廂的欄幹山,吃的喝的,煙捲筒子,水果碟子,茶壺茶杯,擺了一大長行。身後有兩個穿軍衣的,直挺挺的站著。桂枝料著那個女子,並不是女學生,不然,何以滿臉都擦的胭脂粉。可是黃曼英又叫密斯柳是什麼原故呢?他們女學生互相稱呼,不都是叫著密斯嗎?那末,那一個人為什麼獨穿得這樣闊。她正如此想著,就不住的抬頭向包廂裏看去。

  黃曼英看出她的情形來了,輕輕地將她的手胳臂一碰。桂枝一回頭,曼英低聲道:「你看不出來吧?這個闊太太,在半年以前,也和我一樣,是個窮學生,後來在一個地方,讓這位旅長看上了,就把她討了去做新太太。」

  桂枝道:「怎麼叫新太太呢?」

  曼英道:「你想呀,這個年頭,講究男女平權,認識幾個字的女學生哪個肯去做人家的姨太太?可是現在好一點的男人,差不多都讓人家預先搶去了。雖然是不難在人家手上把男人搶過來,可是一定要把那個人轟了出去,就不大容易。只有辦著兩頭大,各自成家,除了共一個丈夫,別的事情,誰不管誰。當然,姨太太是不許叫。大太太呢,原來的人,又不答應,所以自從革命以後,出了一個名詞,叫新太太。」

  桂枝道:「那其實還是姨太太罷了。」

  曼英道:「不,從前的姨太太,不能同老爺並坐並行,而今的新太太,可是一切都像人家原配太太一樣,什麼事都可以當權。尤其是交際這樣事情,完全是新太太的。」

  桂枝點點頭道:「哦!原來是這樣的。設若老爺討了新太太之後,再討新太太呢,那是不是叫新太太?」

  曼英笑道:「這個我倒沒有聽到說過。」

  江氏笑道:「瞧戲吧,跑到戲館子來聊天來了。」

  桂枝雖不便再說話,可是他看看戲臺上,必定就要看看包廂裏。心裏這就想著,多少嫁軍人的,都闊的了不得,向來都是耳朵聽見,於今親自看到,這話倒的確是不錯的了。她如此想著,到了戲臺上休息五分鐘的時候,桂枝究竟是忍耐不住了,就向曼英笑問道:「這個旅長叫什麼?」

  曼英道:「他姓馬,兩年前並不怎樣的闊,時來運來,兩年之內,就做到了旅長了。」

  桂枝道:「他原來是什麼職務?」

  曼英道:「不也就是一個連長嗎?」

  桂枝道:「現在東三省的事情,不是還沒有了嗎?當軍人的人,都應該忙著啦。他怎麼有工夫來聽戲?我瞧你們田連長,要進一次城,准得等一個禮拜,還是忙著來,忙著去。怎麼當了旅長的人,倒是這樣清閒自在?」

  曼英笑道:「田連長就是田連長,為什麼帶上你們兩個字。我又不帶軍隊,哪兒來的連長呢?」

  桂枝瞅了她一眼,微笑道:「我這話沒有錯。」

  曼英笑道:「錯了也沒有關係,我是無所謂的。」

  桂枝不肯閒談了,把話又引上了正題,因道:「我聽說一個連長要升到旅長,那不是容易的事呀。」

  曼英道:「這瞧人的運氣罷了,那人的運氣來了,關著大門都抵不住的。上司要把他升了起來,你叫他有什麼法子呢?」

  桂枝道:「他就是這樣平空升了起來,沒有打過仗嗎?」

  曼英道:「你看他這樣翩翩少年的樣子,能夠去打仗嗎?」

  桂枝道:「照你這樣說,當兵的人,也有撿到官來做的。」

  曼英道:「誰說不是呢?」

  江氏聽到姑娘老是問那個旅長,好像有十分欣慕的樣子,心裏就一動,因道:「本來嘛,現在只有于武的,是最容易升官發財的了。」

  桂枝道:「若是做武官的人,都像這位馬旅長一樣,帶了新太太來聽戲,那末,倒也可以幹了。」

  她這幾句話,本是普泛的說人,可是黃曼英聽了,已明瞭她的志趣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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