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四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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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氏已經是不抽水煙了,端端正正的將煙袋放在桌上,將紙煤緩緩地插入煤洞子裏去。在這種動作的期間,自然是猶豫了一陣,這猶豫的期間,就讓她想得了可說的話了。因向黃太太道:「你別問她了,我仔細想想,也沒有什麼難處。若是趙老太爺看得起我們,願意結親的話,我只有一點小小的請求,就是我這麼大的年紀,只有這一個孩子,我娘兒兩個,總不能離開。我也並不是靠姑爺來養活我,我的莊子上,若是每年都收著糧食的話,總還夠吃喝的,我就是捨不得姑娘。只要像現在一樣,老做街坊,那就很好了。」 黃太太道:「這有什麼難處。慢說女婿有半子之勞,養丈母娘是應該的。就算不應該,趙連長家裏人口本少,添你這一口,也不算什麼,這個你都可以不必掛在心上,我們想著,一定可以辦到。」 江氏耳朵雖是在聽黃太太說話,兩隻眼睛,自然是完全注射在桂枝身上。桂枝兩隻手按在膝蓋上,自己低了頭去看自己的手,什麼話也不說。黃太太自然也是很明白江氏的意思,她自己是千肯萬肯,只是不知道姑娘的意思,究竟怎麼樣,所以江氏說的話,總是不著邊際,而且說話的時候,態度很是不安,好像怕說出話來,會引起姑娘的反對似的。黃太太知道這一道關鍵,完全引到桂枝身上去了,這就向桂枝身邊走來,挨著她的椅子邊坐下,然後用手按著桂枝的手道:「大姑娘,你有話只管說。若是你願意的話,那倒沒有什麼。假如你是不願意,囉哩囉唆,我們只管說下去,那是多麼討厭。」 桂枝低了頭,臉不免紅紅的,被人迫著,不知怎樣是好。現在黃太太說到討厭兩個字,這讓她不能再行默爾了,便故意板著臉道:「喲!你這是笑話,我們怎麼敢當呢?」 黃太太笑道:「這樣子說,你是不反對的了,那麼,就照著這個樣子往下說。你瞧怎麼樣?」 桂枝聽了,卻是不作聲。黃太太道:「說呀!究竟怎麼樣?」 說著,她就伸手在桂枝的肩膀上,輕輕地拍著。江氏道:「你這孩子,人家黃太太好心好意的,和咱們說話,咱們好意思,不理人家嗎?」 桂枝板住臉道:「有話你不會對人說嗎?老逼著我說,逼得我怪難為情的。」 說畢,她又禁不住一偏頭笑了。黃太太向曼英看時,曼英連連點了兩下頭。黃太太笑道:「這個樣子,大概是不成問題的了,明天你寄封快信到西苑去,讓小田向趙連長通一個消息,叫他也好寬心。只要彼此兩家都願意了,這事就算是定規,至於文定那些事情,遲幾天,倒也沒有關係。」 曼英道:「你這話就說的不對,你說,兩家願意,就算定規,那是我們的看法,若照當事人說,不文定,人家是不會放心的。」 江氏道:「這雖是一句笑話,不過我們是院鄰,一說妥了,倒是放了定好,因為那樣看,彼此認明了是親戚,遇事到底方便些。」 黃太太笑道:「你府上願意快辦,不用提,趙家更是願意快辦的,那末,老老實實,就通知趙連長去擇好日子吧。」 曼英也走到桂枝身邊,將她一隻胳臂,挽在手上,向她笑道:「到了現在,你還不肯說話啦!你的嘴真是緊。」 黃太太笑道:「這年頭,男女平權,要什麼緊?你瞧我們曼英,她常是去找小田,小田也常到我們這兒來。我就把他當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,這有什麼關係。」 曼英回轉臉來,瞅了她母親一眼道:「幹嘛又拉上我來做陪客?」 桂枝點點頭,哦了一聲道:「你也怕害臊喲!」 她這一個動作,不啻表示她已經同意趙家這段婚事了,說是我怎能不害臊呢?這給予江氏一種莫大的安慰,這事情算是完全定妥了。當晚和黃太太略微談了一些放定禮的手續,也就各自安歇。到了次日,江氏放心不下家裏,一定要回去。黃太太母女,因大事已妥,也就不再挽留。 江氏母女走了以後,曼英把經過的情形,就寫了一封快信寄到西苑去。田青接到這封快信,已是下午十二點鐘以後,在軍營,這是士兵午睡的時候。在一天的課程中,是最閑的一個時候了。他拿了這封信,就向趙自強這邊來。 就軍營說,北平西南北三苑,是比較設備完全的營房。他們一連人,各住一幢樓,樓上是臥室,樓下是飯廳與教室。田青是第八連,趙自強是第九連,恰好是兩幢樓房並連著。 田青先在樓窗戶外一看,只見趙自強背了兩手站在屋子裏,兩臉通紅的,好像是生氣。推門走進他的小屋子來,趙自強沒說話,先歎了一口氣。田青笑道:「你是想媳婦想大發了吧?為什麼生氣?」 趙自強搖著頭道:「不是說笑話,我若有一點辦法,我不拿槍桿子。這回聽說總司令要來檢閱了,各營拼命的補充起來。我這連補充了二十名弟兄,他媽的,沒有一個不是鐵屎!別的不說,教了他們兩個禮拜,連箕斗冊子,全鬧不上來。」 (注:十五年前舊例,兵士之三代履歷,軍營術語,曰箕斗冊子,亦曰花名冊子。) 田青笑道:「我那連稍微好一點,可是也有一兩個飯桶,你別性急,慢慢地教他們得了。」 趙自強道:「我還沒有耐性啦。我是聽你說了,別打他們,打他們最教他們喪廉恥,可是……」 他說到這裏,正好有兩名新兵由窗戶外經過,舉手行著禮。趙自強道:「進來,我問你們話。」 兩個兵士,走到門口站定。前面一位,是大個兒,大黑的臉,倒配上一雙白果眼。趙自強道:「你最不行了。你別慌,慢慢地背一背你的箕斗冊子。咱們只當是平常說話,你別慌。你姓什麼叫什麼?」 他道:「我叫大個兒李。」 田青站在後面,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。趙自強回頭向田青皺了眉道:「你聽聽,若是總司令檢閱的時候,抽查到了他,我怎麼辦?」 那大個兒李,挺著身子,翻了白眼,作聲不得。趙自強嗐了一聲道:「你在外面拉洋車的時候,叫大個兒李,當了兵,還叫大個兒李嗎?這兩個禮拜,排長對木頭說的話嗎?」 大個兒李道:「排長跟俺取了個名字,叫李長髮。」 趙自強道:「這不結了,再來。你叫什麼?」 他道:「俺叫李長髮啦。」 田青忍不住插嘴道:「別帶那個啦字。」 趙自強點頭道:「湊付著吧。你保人是誰?」 他道:「保人是張三德。」 趙自強道:「你哪裏人?」 「俺山東濟南府。」 「多大歲數?」 「二十九歲。」 「祖父是誰?」 李長發楞住了一會兒,垂著的手,抽了兩抽,慢吞吞地道:「他是俺爺爺。」 趙自強一跳腳道:「田連長,你瞧,這小子,該揍不該揍?祖父是他爺爺,他真聰明,他會知道。」 田連長實在沒法振作尚武精神,也是哈哈一笑。趙自強道:「你祖父是你爺爺,我不知道嗎?我問你爺爺叫什麼名字?」 他恍然大悟了,哦了一聲道:「排長給他取了個名字,叫李有道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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