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四五


  這個大兵叫餘守直,是在高小畢過業的人,一排人算他最機靈。盛世民也是個當兵未久的人,聽了這話,很是有理,於是由班長講情起,轉商到營長那裏去,這位營長就極不願本營有發生繡球風的人,他既是要請病假出去,也就落得放他一條生路,批准了讓他出去。趙自強這兩天不能出去,正苦著沒有辦法,寫信回去,不知道實況如何,也不好在信上怎樣的措詞。現在盛世民出來,倒可以借著他的口回去報告一個消息。於是給了盛世民一塊錢,吩咐了他一些話,叫他看看自己的老太爺。盛世民覺得這連長太好,千恩萬謝的出營去了。

  他在營門口雇了一輛車子,一直拉到海甸趙家。當他到了趙家門首時,天上那密密層層的鵝毛雪片,只管湧將下來。有時在雪裏吹上一陣風,卷著那雪陣打起胡旋,向人身上直撲。盛世民身上有病的人,哪經得住這種嚴寒,下得車來,進了趙家大門,就蹲在地上哼了兩聲。桂枝正把院子裏地上的煤球,用筐子向屋子裏搬,昂了頭望著天道:「天也是和窮人為難,到了這個日子,還下這樣大的雪。」

  她忽然聽到一陣哼聲,到嚇了一跳,立刻跑了出來,向門口來看看這是什麼事情,他看到盛世民蹲在地上臉色灰白不由得向後倒退了兩步,手扶了牆向他看著道:「你是做什麼的?」

  盛世民望著她,是位大姑娘的樣子,便道:「小姐,這是趙連長家嗎?」

  桂枝看他身上穿了灰色襖子,雖沒有肩章帽子,總有些像軍人的樣子原有些害怕。現在經他一問話,覺得這人,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接近,就答道:「對了,這裏是趙家,你找誰?」

  盛世民道:「我要見他們老太爺告訴一句話。趙連長本來是要回來一趟,因為這兩天,正趕上總司令要來檢閱軍隊,他離不開身。他說楊家那件喜事,他一定辦,讓老太爺先給人家回個信,免得姑娘著急。」

  盛世民做夢不想到男女二家是院鄰,而且碰到了本人,敞開來這樣一說,臊得桂枝羞又不是,惱又不是,只瞪了兩眼望他。盛世民還是不解,就道:「大姑娘請你向裏面言語一聲吧。我身上不舒服,嚷不出來。」

  桂枝本想罵他兩句,一看人家這樣子,卻也是不忍去罵,一轉身就回家來。

  江氏道:「你在大門口,和誰說話啦?」

  桂枝道:「一個大兵,瞧他那胡說八道的。」

  江氏道:「胡說八道,你不理他也就完了。」

  桂枝頓了一頓,才道:「他來找人的,我怎能夠不理他呢?」

  江氏道:「他找我們呢……」

  桂枝道:「你瞧,你真想不開,是找我們的,我還不把他引了進來。」

  江氏這算明白了,乃是找趙家的。自己先到大門口看看,然後再進後院去。桂枝在屋子裏,先聽到趙老太爺走了出來,就是一陣忙亂,在大門口談說了許多話,將那個人竟攙了進去了。江氏也是在裏面忙亂著,未曾走回家來。

  桂枝在家度雪天,也是無事,端了一杯熱茶,靠了窗戶,隔著玻璃,只管向外面看著雪。那後面院子裏的說話聲,略微可以聽到一點,只聽見趙翁和自己母親,都不住的歎氣,似乎很可惜這個病人似的。約莫有二小時之久,江氏才回來,桂枝這就埋怨著道:「你也沒有七老八十的,為什麼說起話來,就這樣沒結沒完?」

  江氏道:「並非我喜歡說話,聽了人家的話,怪可憐的,就這樣談下去了。平常我們瞧見當大兵的,心裏老早的就不高興。其實據當兵的人,自己說起來,那一分可憐,簡直不是人。以後咱們見了大兵,多可憐可憐人家吧。」

  桂枝道:「你這樣沒頭沒腦,說上一陣子,究竟為的什麼,我倒有些不懂。」

  江氏想了一想,笑起來道:「我是一肚子的話,憋不住了,所以一見你的面就說起來。你猜怎麼著,嗐!」

  她在不曾說出肚子裏的話以先,又是這樣很悽愴的慨歎著。桂枝知道母親是個心軟的人,這必定是那個人說了一些苦話,所以引起了她一肚子的慈悲,若是只管問母親,這話一定很長,就低了頭不再去和母親說了。

  在這天晚上江氏又到後面院子裏去看這病人,而且在箱子裏尋了一雙舊棉襪子送給盛世民。因為這是男人的襪子放在箱子裏,也是白放著。今天撞上趙翁家裏煮羊肉餃子,一定也要江氏在那裏吃,而且把桂枝也叫了去,那個盛世民在暖和的屋子裏休養了半天,精神好得多。當兵的人,整個月不見著一回肉,見了餃子,口水直流。趙翁也讓他在籐椅子上,半躺半坐的,吃了兩碗餃子。他肚子吃飽了,病越發是減除了,閑著無事,就和大家談談軍隊生活。他除了說軍營裏平時是怎樣勞苦而外,又提到了戰時受苦的情形。他談了兩三小時,不但是談到江氏母女替大兵可憐,就是趙翁把兒子充軍人衛護國土的念頭,也有些冰冷。

  盛世民又說,在軍營裏當軍官,至少當了營長以上的官上了陣線,是會安全些。若說連排長,那是和弟兄們一樣受罪。排長是不必說,打起仗來,他帶了一排人,先上前,連長也是緊緊地跟著三排人。打起仗來,有整整的全旅全團不回來的,連長哪兒全得了?江氏道:「不打仗,沒有功勞,哪裏升得了官?」

  盛世民道:「勸人去當兵的,總是說可以升官發財。其實幾萬人裏頭,才挑出一個師旅長來,除了自己要有那能耐而外,還要命運高,上個十次二十次火線,才有升大官的希望。別說上了火線,那槍炮子彈打得天上是火,地下是煙,在火線上有個三天四天的話,耳朵都會震聾,兩三天不吃飯,兩三天不喝水,那是極平常的事。我也想開了,不幹也罷。我們八塊錢餉,折成六塊四毛錢,還要四五十天發一回,扣了伙食,能買雙襪子,寄一封家信,就算不錯。所以當大兵的人,七八年不回去,那是常事。你叫他拿什麼臉子回去?」

  這些話說得江氏默然無言。

  這天晚上,江氏一人睡在炕上,仔細想了一想,聽說連長是六十塊錢薪水,二十塊錢辦公費,若是打個八折,只好六十四塊錢,又要拿錢出來辦公,又要扣伙食,還是四五十天一回,一個月也就不過三十來塊錢罷了。自己的姑娘無論是說性格兒,模樣兒,和他的能耐,哪一樣不是百里挑一挑出來的。憑著這樣的人難道要挑一個掙二三十塊錢的姑爺,還找不出來嗎?你看,趕上定親,兩家都答應了,這是多要緊的時候。可是這位趙連長,倒在這個日子,遇到了總司令檢閱軍隊,抽不開身來。將來說成了,也許辦喜事的那天,他也抽不開身來呢,那不是一件笑話嗎?好在這兩天,他們趙家人也沒有來提起婚事,麻麻糊糊的,能混一天,就混一天,混到了十天半個月,我老不開口,趙家也許知道我們是不樂意,那麼,以後他就不會提了。江氏想了這樣一個笨主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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