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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團長答應了是,就回團本部,對各營長說,快要移防了,趕造表冊吧!這一個順序而下的命令,是越來越簡單,師長告訴旅長,恐怕是要打仗。旅長告訴團長,只是移防。團長告訴營長,營長告訴連長的,更簡單了。趙自強得了這消息坐在自己屋子裏呆呆地想著,忽聽到門外面有人說道:「老趙在屋裏嗎?」 說著話,這個人走進屋來,接著兩手一拍道:「喝!槍炮一響,黃金萬兩。老趙,幹什麼這樣無精打彩的樣子?」 原來是殷得仁連長,走了進來了。趙自強站起來笑道:「你是光杆,聽到開拔,以後一來不扣伙食,二來弄兩文開拔費,你有什麼不樂意?」 殷得仁笑道:「我知道,你心裏放不下那個未婚太太。有什麼要緊,帶了走吧。」 趙自強道:「帶著一個結婚的太太,那還嫌著累贅呢,沒有過門子的太太,叫我是怎樣的去帶著呢?再說我們這回開拔,恐怕回去打奉天,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,還能讓我們帶著家眷去過舒服日子嗎?」 殷得仁笑道:「原來你一個人在這裏發愁,是為著去打仗不能帶媳婦,那要什麼緊,你只當還沒有和楊家姑娘訂婚,現在還是個光棍兒,到哪裏去,也是個自由身體,那就什麼大問題都沒有了。」 趙自強道:「雖然是那樣說,但是……」 他沉吟了許久,這句話始終說不出來。殷得仁笑道:「人心都是肉做的,你那樣一個好媳婦,剛剛的可以到手,這又要丟開。你說,還有哪一個不傷心的嗎?」 說畢,他淡淡地打了一個哈哈。趙自強道:「不是說笑話,你想,這件事,有多麼不湊巧?趕著我訂婚後的一日,就來個別窯。第一是我父親,一來捨不得我,二來他和楊家住在前後院,少不得朝朝暮暮與人家見面,假使人家有什麼閒言閒語的話,在他肚子裏聽到,恐怕也要加重一層難受。」 殷得仁用手拍著他的肩膀道:「別那樣傻想了。咱們接著命令,就只有趕快的照著命令行事,你坐在這裏發愁,那都是白著急,當連長總得當連長,開拔總得開拔,誤了事情不能辦,那還是愁上加愁,這又何苦呢?」 趙自強想了一想他的話卻是不錯,只好打起精神來,告訴上士王士立,趕快地造表冊,當天就送到營部裏去。他私下依然找著殷得仁談話,揣度著不知道還有幾天就要走。 殷得仁道:「你別看他們催表冊催得那樣緊,那完全是一場黑幕。有了這個表冊,照著這個數目向司令部裏一報,給養費就下來了。遲一天開拔,咱們的頭兒,就從中多得一天的好處,為什麼不多擱住幾天。所以你有什麼事的話,別忙,儘管從從容容去辦。五天以內,我想著還決不至於走。」 趙自強將兩隻手插在褲袋裏,在屋子裏,連連地打了幾個轉身,自言自語地道:「這件事,真能叫我為難的,我還是馬上就告訴我們老爺子呢?還是到了臨走,才來告訴他呢?」 殷得仁笑道:「有道是,清官難斷家務事,這一層我們就不能夠胡亂出主意了。照著這件事看起來,那豈不是我們做光杆兒的好嗎?」 趙自強聽了他的話,心裏是加上了一層混亂,更是來回的在屋子裏走了個不歇。這一天,心裏徘徊不定,也沒有抽得及身回去。因為營部裏在一日之間,卻把造表冊的事,催促了好幾回,沒有法子,在當日下午,就把這表冊趕造著,送將去了。到了次日上午團部卻來了電話,召集營連長會議。趙自強一得了這個消息,更覺得這開拔的時期,一定就在目前。這理由很明白,因為當旅團長的人,總可以看看報,不能看報也可以在應酬場上,得著一些時局消息,命令是不能十分含糊的。至於團長對付營長,在身分上,無須乎十分客氣了,所以只告訴他要移防,快造表冊,移防到哪裏,團長固然可以揣度得一些,可是他也不能把那揣度之辭來告訴營長。所以這命令到了營長那裏,已經只有原意十分之一二,營長也不能那樣老實,將得來的命令,完全告訴了連長。他所知道較具體一些的,就是幾天之內,就要移防。 至少,這一點,他是應當保留的,於是乎他告訴連長的,就是快造本連人馬裝械數目表冊,乾脆,連移防兩個字也不提。當日趙自強得了營部的命令,快造表冊,這是軍隊開拔以前的一個預兆,有了這種事情發生,一定是要開拔的。在平常的時候,軍隊由東移到西,由西移到東,那算不了什麼。據現在的情形看起來,那一定是和日本軍隊打仗。打仗怕什麼,軍人不是為打仗來的嗎?要怕打仗,以前就不該來當兵。只是有一層,自己是剛訂婚的人,自己正希望著度那美滿家庭的生活,卻不料一點未婚夫妻的滋味未曾嘗到,這就要離開海甸,真令人掃興之至。論到自己本身,掃興不掃興,這都沒有多大的關係,最不堪的,就是把這話告訴了桂枝。 桂枝要多麼難受;她原是不大願意嫁軍人的,就為了軍人,總是不能在家裏。好容易,把她辦得回心轉意了,剛訂婚就要離別,這不明明的是告訴人,軍人萬萬嫁不得嗎。往日也開拔著上火線去過,但是事前多少有點消息。二來造了表冊上去,也還免不了三天五天的耽擱。何以這次如此的急促,也就可怪了?只是團長召集會議,這是隔了一個階級的長官,當然違抗不得,只有早早的趕去,免得誤期,他如此想著不敢有五分鐘的猶豫,也就到了團部裏了。 一張大餐桌子,正中坐了團長,三個營長,左一右二,挨了團長坐下。連長們究竟有些膽怯怯地,遠遠地,坐在大餐桌子這邊半截地方。團長先將目光對大家看了一下,然後正著顏色,站了起來說:「今天上午六時,我接到旅長的命令,我們的軍隊,馬上就要開拔,現在限定各營在四十八小時以內,把開拔的手續,一切都要準備好了。」 他說這一套話時,臉色都是很莊重的。說完了,他臉上似乎帶有一些笑容,就對大家放大了一點聲音道:「關於給養一層,當然不能照平時給養給我們,師旅長已經會和我們去呈請。以後每連可以按月報民夫十八名,馬十六匹,給養是照給。」 九個連長坐在那裏,聽了給養照給四個字,心裏似乎各得了一種安慰,互相的看了一眼。團長道:「開拔費也大致規定了,每連可以在團部裏借二十元。」 這一句話把在座的一批連長們,都驚得呆了,不敢向團長望著,只好向營長望著。都心想,這次開拔,當然是負著很重大的責任,現在說是開拔前方每連只給二十元,二十元一百多人分,請問一個人攤了多少,就說弟兄們分文不給,拿來做雜費,可是三個排長,一人開口借五塊錢的話,在這種時候,似乎也不能不給。此外上士司務長,誰能說不借一塊兩塊的,完了,當連長的人,只有白瞪眼,哪裏還有錢?當兵的人,駐防得久了,都希望開拔,找幾文開拔費,可是像這個樣子,那就希望毫無了。在連長們這樣想著,臉上當然都有一種很不自在的神氣表現了出來。三個營長,自然是看見了,向他們各望了一望,有一種暗示,告訴已知道了他們的意思所在而已。 趙自強的營長寶芳,臉色一正,就站起來了。他望了團長道:「營長不能不給弟兄們說幾句話。我們在西苑住了這些日子,各連自己,少不得和商家,都有賒欠賬目。一個人要動身出門,哪裏就不要辦些應用的東西。單就這一連的鉛筆紙張說,在行軍的時候,不見是買得到,總也要預備幾塊錢的。別的就不必提了,團長一定可以想得到。」 團長道:「你們說的,我也知道,只是上面沒有答應給我錢,我怎墊得出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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