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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營長看過了,依次遞給另一營長,把這命令傳觀過了,大家才算揭開了悶葫蘆,原來是開到喜峰口去。團長見這紙命令傳觀遍了,他就道:「諸位用筆記起來,現在我口述本團部的命令。一,各部隊須於十一日午前七時,在大操場南端面北成團橫隊集合。二,大小行李,統歸團部袁副官指揮,同時在草場西端面東集合。三,統受檢查後,待命出發。」 他口述命令的時候,也是在軍衣袋裏,取出一個日記本子,翻著看的。將命令念完了,他就把日記本子向袋裏一揣,然後向大家道:「這一次出發,不同往常。往常是槍口向裏,中國人打中國人,這就打幾回勝仗,算不了什麼。這次是我們向日本軍隊對敵,雖然還是自己國土裏面打仗,總要算是槍口向外。也算是當軍人的沒有白費國家的餉銀,總算是出了一份力量了。這算說的是公話。咱們都是好兄弟,再說兩句我私人得來的消息。這一次和敵人對敵,咱們在自己家裏打仗,第一項,地形是熟悉的。再說呢,和老百姓說話,言語也是通的。咱們有這兩樣,就占大便宜。聽說中央跟西洋某國接洽好了,可以借五百架戰爭飛機給我們。還有一國,只要是我們這裏一開火,就向小鬼後面進攻。小鬼開到東三省來的軍隊,也不過五六萬人,這樣的前後夾攻,他們怎樣受得了,那是失敗無疑,至於小鬼的飛機我們可以拿高射炮去打它,開到了前線,上面就會發高射炮給咱們。據說,一團可以得六架高射炮,一營可得四架高射機關槍,那盡夠了。所以我們這次打仗,別以為人家的武器厲害,我們抵敵不過,須要曉得我們是沾便宜的事。我們若是由熱河沖回奉天去了,咱們那是多麼露臉?各位回營連部去,可以好好地鼓勵兄弟們,只管向前進,別洩氣。」 團長把這話說完了,大家也將信將疑。疑的是天下有這樣便宜的事,有兩國幫了中國來打嗎?信的是,中國軍隊,實在談不上和外國軍隊打仗。現在居然準備著要打,這必定是有一種什麼準備。至少向外國借飛機的事,那是假不了的。因之大家初一知道是上喜峰口,各人的臉色,都有點不正常。現在聽說是借有五百架飛機,而且還有兩國幫中國的忙,各人的膽子,同時就壯起來了。 趙自強雖然是個老實人,可是俗語說得好,兵不厭詐,一個當軍人的人,只要是富有經驗,自然就會懂得這四個字的訣竅。趙自強心裏也是想著,不管這些話,是真是假,好在不是自己捏造出來的,來源如何,當然,可以找一個人出來負責。所以他回了連部,也就立刻召集全連官長士兵,在樓下院子裏訓話。 當大家在院子裏排隊站定了,他就走向下面臺階,向大家道:「現在有了命令,我們的部隊,開到京東去。我們別以為東走,馬上就是回去打奉天,其實我們中國在外國買的幾千架飛機,都還沒有到,打的日子,可就早著啦。我們的部隊到了防地,馬上就可以發餉,在過八月中秋節的日子,咱們都可以足樂一陣子。這一開拔,先不用扣伙食啦,餉是多少錢,就剩多少錢。再說咱們當兵的人,若是只圖個安樂,駐防在那裏,指望一輩子不挪彎,哪裏是出頭之年?當到營團長以上的人,誰不是吃過一程子辛苦的。所以這回開拔,到京東去,都是咱們的好機會,碰各人的造化,誰也說不定會有做官發財的機會。」 這一派離開軍人天職才應當說的話,可是這班大兵聽了,都以為是天經地義,沒有一個不眉開眼笑的。倒不像連長們那樣焦慮,怕是打外國兵去。趙自強看看自己的訓話,已經有了幾分力量,這就向兵士道:「在今天上午的時候,大家可以去寫家信,過了下午,就怕沒有機會了。」 說畢,又分派著排班長幾項任務,也就走了。 這樣一來不要緊,連長立刻就忙起來了。手下三個排長,有兩個是有家眷的,兩人要向連長借一口袋面安家。上士司務長和連長是最親密的人,也各自要借幾塊錢還賬。因為幾家店鋪裏的夥計,聽到大軍突然要走,賬討不起來,都哭了。人心都是肉做的,怎好完全置之不理,所以也來和連長商量,多少給人家幾個錢。兵士們雖是不能借整塊的錢,整袋的面,但是他們,也各有各的苦衷,第一就是連長的命令,要寫信,可是各寫一封家信回去。這信紙信封雖是不成問題,可以到連部找去。這寄平常信的五分郵花,足足五分大洋,就不曉得要到什麼地方找去。說不得了,這點芝麻大的小事,不能不請連長幫一點忙。 趙自強見他們推了班長來告幫來了,也是卻情不過,只得掏出錢來,交給班長代辦了。團部裏的三十塊錢開拔費,是昨天下午六時,司務長代為領來的。到現在,趙自強還是不曾將錢帶上腰收著。大致數一數時,已經是花費著不少了。趙自強心裏頭雖然十分委屈,可是這話也無法可說。 好容易把這一陣子忙過去了,團部裏已經來了電話,催領行李大車。照規矩,每連要六輛大車才夠用,就是裝彈藥的小行李車要兩輛,裝辦公物炊具帳篷的大行李車要四輛。可是這次叫具領的,只有四輛車。團部指定了,這四輛車都裝大行李。還欠兩輛是裝小行李的,由各營自行設法。一營四連只找八輛大車,好像並不怎樣的為難。但是軍營附近,莊稼人家,誰也不敢預備大車。而且這一天多,軍隊要開拔的消息,已經傳說出去了,人家有牲口的,也就趕緊收藏起來,這時一營差八輛,營營差八輛車,全師合起來,差到一百輛之多,只有幾小時的工夫了,哪裏去想法子去?趙自強為了這個問題,連部跑到營部,營部跑到連部,來回的跑個不了。 他們的營長寶芳,究竟是個老營長,便問他道:「事到於今,也不是抓瞎的事。你家住在海甸,你親自出馬,怎麼著也可以對付兩輛車子來。萬一不行,那只好湊付著辦,找幾個馱子,找幾名民夫。若是非用強迫手段不可,也就只好用上一點,反正將來咱們還人家的牲口民夫,天理良心全說得過去。」 趙自強忙的滿頭是汗,本來還不曾想到回海甸去,現在營長提到讓他回海甸去抓車,他心裏忽然一動,這豈不是回家去一個絕好的機會?縱然營裏有什麼事耽誤了,自己因公出去的,也就可以推諉了。如此想著,就向寶營長道:「這樣說,我就到海甸去找一趟試試瞧吧。反正四隻腿的牲口找不著,兩條腿的人,還有什麼找不著嗎?」 寶芳笑道:「你也一功而兩得,回去瞧瞧你那未婚夫人,不比自個兒抽工夫回去好得多嗎?其實你也別那樣傻自己找去。你帶幾名弟兄,再叫司務長跟著,你讓他們出去找,你在家裏和老爺子談上幾句,然後找著你們那位夫人到乳茶鋪子裏坐著,一吃一喝,一談,有個兩三小時,東西全有了,你再大大方方的回營來,那豈不是個樂子?」 趙自強苦笑著道:「營長,你以為還是個樂子嗎?」 寶芳笑道:「你不用說什麼閒話了,趕快的回去吧!」 趙自強經過了這番考慮之後,已覺得歸心似箭,既然營長都來催促,自己還耽誤什麼,於是回得連部去,叫司務長帶了幾名兄弟,就一同到海甸來。 今天他經過那個曠野時,也不知道寂寞,也不知道悲痛,自然更沒有了快樂,就這樣糊裏糊塗的向前走著。到了街上時,指給了司務長幾條門路,讓他去找車,自己卻一個人單獨的走回家來。當他向家裏走的時候,自然是開了大步子向前,可是當他到了大門口,兩條腿忽然軟綿綿地,提抬不起。門是關的,自己正要伸手去敲門環,離著還有四五寸遠,就把手縮回來,他想著,見了父親,什麼話都好說。見了這位新岳母,對她說是要出發向喜峰口去了,這不是向人家兜胸打上一拳嗎?見了她的面,還是瞞著不說吧?他這樣的想著,站在門口,就少不得有些猶豫。但是街上正經過著鄰人呢,見他在門口這樣的躊躇著;就向他道:「趙連長剛回來呀!」 經過了人家這樣一叫喚,也許屋子裏的人,已經是聽到了,不能不敲門,只得一鼓作氣的,重重地將門環敲打了幾下。裏面有一種嬌滴滴地聲音問道:「誰呀!」 來的人正是楊桂枝,這不由得他不猛可的吃上一驚。就輕輕地答應著道:「是我。」 大門裏的人,也就沒有作聲,只聽到腳步走遠了似的。又換了一個腳步輕的走來,大門打開了,卻是江氏。她道:「自強,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?我們老早的就盼望著你。」 趙自強聽說心裏就撲通撲通跳了幾下。心裏可就想著,莫非出發的消息,她們已經得著了?便由臉上推下笑來答道:「昨天下午我就想回來的,無奈總抽不開身。」 說著話,一面就向裏走,前院裏並沒有桂枝,大概她已經藏到屋子裏去了。她不肯見我莫非生我的氣嗎?更走向裏院時,只見他父親手上捧了一管水煙袋,在廊簷下面,靠了柱子站定,他並不在吸煙,煙袋嘴子,放在下頦鬍子叢裏,他卻昂了頭只管望著天上。趙自強老遠的站住,就叫了一聲爸爸。趙翁這才望了他微微地皺了皺眉頭,才道:「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呢?」 趙自強看到父親那個樣子,真個嗓子眼都硬了,便向趙翁呆望了一陣,然後才低聲道:「我急得什麼似的,無奈總抽不開身。」 說著話,同父親一同走進了屋子裏。趙翁先坐下來,就望了他道:「這一次出發,怎麼來得這樣子急?聽說是調到山海關去呀」。他口裏如此問著,右手卻去掄搓著左手夾住的一根紙煤。由上反掄到下,由下又反輪到上。雖然是將水煙袋捧在手上,卻是不曾吸得一口。趙自強看了這種情形,越發知道趙翁已經看出了此行很嚴重,原是坐著的,就不由得走近一步,低聲道:「你瞧,這事真是不湊巧極了。偏偏會在這日子出發。」 趙翁揣著水煙袋,連吸了兩口煙,噴出了煙來以後,又靜默了兩三分鐘,這才向趙自強道:「也沒有什麼巧不巧。你是個當軍人的,軍營裏的軍紀風紀,也無須我來說,反正當軍人的不應當念家。」 趙自強答應著是,可是看他父親捧著水煙袋的那雙手,只管有些抖顫不定,就是他下巴頦上那一把長鬍子,也是飄晃不定。父親臉上,原有兩道紅光,都是練把式練出來的。然而今天他的老臉上只有些晦澀的黃黝,和那深深的皺紋。這樣大年紀的老父,便是自己這個兒子……趙自強想到了這裏,不敢向下想了,回轉頭咳嗽了一聲。在咳嗽一陣之後,他想起了團長和他說的話了。就笑道:「這回出發,也不是打仗,不過到喜峰口去堵口子;日本的兵,還隔著一個熱河呢!聽說,我們這次和兩個大國,訂了攻守同盟,一開火他們就會幫著咱們的。我們已經買了五百萬塊錢的高射炮,人家飛機來,可以不怕了。就是我們自己也借好了一千架飛機,在天空裏飛機碰飛機,也把他們的飛機給碰了回去。再說,我們實在是去堵口子,還不打仗呢?」 趙翁聽了他這一篇話,臉上不覺帶了一番笑容,且不答他的話,昂了頭向屋子外走,口裏大叫楊家老太太,趙自強看了,倒有些莫名其妙,為什麼說得好好的叫起楊老太太來呢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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