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七 |
|
|
|
桂枝笑道:「你這是多心了,我並沒有說不原諒你呀。」 趙自強捧了那杯茶,不知道喝,也不知道坐下,只是向了人發呆。桂枝抿嘴微笑著,許久許久,才道:「你別是那樣想不開,男子漢大丈夫,總轟轟烈烈大幹一場的。坐下喝茶吧,別想那些了。」 趙自強聽說,眼睛望了她,慢慢地坐下。不想他無意之中,原已離開了那方凳子,坐下去,卻沒有挨著那凳子,身子一虛,幾乎是要跌下去,但是他念到手上還捧著一隻茶杯,這是不可摔破的,若摔破了,那是出門人的不祥之兆,因之下死勁的捏著那只杯子,不肯放鬆,可是茶杯子裏潑出來的熱茶,將手上的皮都燙得變成紫色了。右手實在是拿不動了,就把這茶杯,送到了左手上來。 桂枝卻以為他是捨不得打碎了東西,立刻搶上前去,將茶杯搶了過來,放在茶椅上,笑道:「就是打碎了一個茶杯,那也很不值什麼,你為什麼捨不得放手?」 趙自強這才站定了,笑道:「我們當兵的人,身上掛了彩,雖是一種榮耀,端了槍在手上,依然是幹。若是潑了一點熱茶在手背上,就把杯子摔了,這也顯得我太無用啦。」 桂枝站在那茶几面前,就彎了腰向他手上看了看,笑道:「還好,燙得不怎樣的厲害。」 她看完了,將腰一伸,人就向後一退。不料就是這樣的一退把茶几碰著。茶兒轉了兩轉,不曾站穩,那茶杯不會粘住茶几面,落到地上,跌了個粉碎。桂枝回轉身來,笑道:「你瞧,你要保留,還是沒有保留住,把你的手白白地燙了一陣。」 她說了這話,並不怎樣的在意,依然彎了腰去拾起那些碎片來。趙自強臉上,早就是紅一陣白一陣,心裏更撲撲亂跳,及至桂枝將碎片撿起,扔到門外邊去了,她回轉來的臉色,卻是依然穩靜像平常一樣的,趙自強自己才止定了顏色,向她笑道:「什麼事都是註定。這一隻茶杯註定了是要打碎的。你瞧,到底還是砸碎了。」 桂枝道:「所以,我命裏註定了是軍人……」 說到了這裏,他的聲音,就很細微了,於是接著笑道:「到了總是丘八。」 趙自強覺得她雖是一句玩笑的話,然而這一句話,可直紮了自己的心窩,臉上早是血漲得紅中帶紫,只把鼻子兩邊的斜紋印出深深的道子來,顯出了他是在窘迫中發出來的一番苦笑。桂枝這倒摸不著頭腦,自己打碎了碗,為什麼未婚夫卻是這樣子著急呢?她因為趙自強是個性子直率的人,而且有些新思想的人,決不會為了打碎一隻茶杯,認是一種不祥的預兆的。可是他還沒有這個感覺,那位丈母娘江氏,她可留心了。已經由後面追了出來,走進屋來問道:「揍了什麼了?這樣響一下。」 趙自強道:「什麼也沒有揍,剛才貓由窗戶裏鑽了出去,大概把窗戶臺上一隻破碗碰到地上去了。」 江氏聽他說得如此的自然,也就不追問了。於是趙自強坐下來,江氏也坐下來,桂枝也走到門邊那張方凳子上坐下了。趙自強到了這時很感到無聊,就輕輕地咳嗽了兩聲。他這種咳嗽聲,似乎能夠傳染,立刻江氏也就咳嗽了兩聲。桂枝看到彼此都有些搭訕的樣子,這卻不好意思自己也跟著咳嗽起來,這就笑道:「別在家裏坐了,你老遠的回來,也去吃些點心去。」 江氏也就插言道:「對了,你應當和我們桂枝到乳茶館裏去坐著談談這就像自己兄妹一樣,要什麼緊,還有些害臊啦。」 桂枝微微地瞪了她母親一眼道:「你是好話不會好說。」 江氏道:「得啦,我不是說了嗎?你們自個兒去談談嗎?別的我也就不說了。」 說著咳嗽了兩聲,又伸著頭到門外去看看太陽。趙自強也感到老在屋裏坐著,未免也是越鬧越僵,於是,就站起來笑了一笑道:「我真是肚子餓了,你也去吃一點吧?」 說著話時,就把手上捏了的帽子,向頭上蓋著。走到門邊,手扶了推門的轉紐,臉卻是向了桂枝望著,這在他,本是就要桂枝同走的意思,桂枝卻也很瞭解,不等他說第二句話,在桌子抽屜裏,找出粉來,搶著在臉上撲了兩遍粉,搶著把一條白綢手絹掖在肋下,就笑著向江氏點了幾點頭道:「媽,我一會兒就回來。」 只有她這一句話,那已經表示她願意跟著趙自強走的了。江氏這也就默默地點了兩點頭,不加可否,讓他們走了。 她心裏就想著,一個姑娘,有了婆婆家,她的心,那就自然跟著丈夫去的了。你看她雖然是心裏萬分難過,但是還要在丈夫面前,討那個俏勁兒忙著的撲粉,方才走去,這可以知道女人怎麼著,總是求丈夫歡喜,沒有了丈夫,一切都沒有了。她一個人這樣在家裏呆呆地想著,一切都忘了,只是在原地方枯坐著。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,只見院子裏牆上的太陽光已經斜到了室瓦簷,而且泛著那金黃色了。這才醒悟了過來,這一對男女,以前不願出去,怎麼現在一出去之後,就這樣的不知道回來了。她一人也是悶不過就跑到後面院子裏去,和趙翁說上一陣。趙翁也和他的兒子心裏一樣,只覺是對人家不住,極力的用話來安慰她。 又過了一會,聽到前面院子裏,有皮鞋腳步聲,江氏知道是自強桂枝歸來了,立刻也就跟著跑到外面院子裏來,趙自強的腳步快,已經走到後層院子門裏了,桂枝卻半垂了頭,站在外面院子裏。她走的時候,臉上是雪白的,現在卻是在黃黝了的臉上,掛著一道一道的幹淚痕。兩隻眼睛,更是紅得異乎尋常。只看她垂了眉毛,在那默默無言的當中,一定是經過了一度極傷心的事情了。但是女兒心窩裏那一汪苦水,自己是知道的,裝麻糊過去,也許她要瞞著母親,若是問她,反要引起他的牢騷來了。於是江氏也不將臉看住她,自行進屋去了。桂枝跟著進屋來放了一塊手絹在茶几上。江氏趁她不留神,將手絹捏了一捏,好像是經過水洗了一樣,於是乎更不敢作聲了。 趙自強站在院子裏,也以為她母女見面,必定有一番悲傷,所以站在外面候了一候。及至站了許久,卻聽到並無聲息,料是無事,也就自向後院來了。趙翁背了兩手,正在走廊上來回的踱著緩步子呢,於是就向趙自強道:「你回來的時候,已經不少了,還不該回營去嗎?」 趙自強直挺挺站著,向趙翁道:「你老人家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的嗎?」 趙翁說話的時候,原來還是背了兩隻手,繼續的走,這時才立定腳,突然一回頭向趙自強臉上,注視了一番,然後手摸摸鬍子,似乎有一口氣要歎了出來。但是在他一昂頭,眼珠一轉的時候,卻又把話忍了回去了。趙自強看到父親不說,不能逼了父親說,於是低聲道:「這一件事情,真是不湊巧得很。不過當軍人的人,天天都有出發的可能的。所以在臨時得了命令,臨時就走,那是應有的事情。」 他口裏如此說著,眼睛望了父親,卻不能向下繼續地說了;緩緩地垂了兩手,而且是緩緩地頓了眼睛皮,趙翁攏了兩隻衣袖,微偏了向兒子望著,許久的工夫,他忽然正了顏色道:「你既是到了回營的時候,你就走吧,老耽誤著幹什麼,我……我……」 他說著頓了一頓道:「我也沒有什麼話說了,你走吧!」 他說時,卻籠住了的兩隻手,也不肯抽出來,就這樣上下的移挪著,倒好像是和兒子作揖。可是他那只老眼裏,正含著兩包眼淚,只在眼眶子上滾動,幾乎是要流了出來。趙自強心裏想著,若是和父親說出實話,從此就不回來了,也許不等自己走,父親就要流出淚來的了。於是挺著胸脯,硬硬朗朗的叫了一聲道:「爸爸,我走了,有工夫我再回來吧。」 說著,腳後跟撲通打了一下響,然後舉起手來,向父親行了一個舉手的軍禮,突然地一轉身猶如在操場上,開著正當的步子走路一樣,一提腳步,撲突撲突,就這樣地走了出去了。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