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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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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十一回 絮語燈前苦心訓弱息 杖遊山下冷眼看英雄 甘積之一路行來,他都是低了頭在那裏想心事,心意中實在不曾想到對面就有所想的人走了來。這時他聽到有人咦了一聲,猛然一抬頭,才看到是桂枝。雖然自己不免吃了一驚,但是自己究竟是在外面常有交際的人,立刻鎮定住了,伸手取下了帽子,向她笑著一鞠躬道:「很久不見了。」 桂枝向後退了兩步,用牙咬著嘴唇,眼皮一撩,向他笑道:「甘二爺對我所以說這兩句話,我對甘二爺,可就不能這樣說了。」 積之道:「這話怎麼講,我倒有些不懂。」 桂枝笑道:「前兩天,我由府上門口經過,看見二爺在院子來回地走著。二爺忙著呢,可沒有看到我。」 積之兩雙手抱了呢帽子,向她連拱了兩下手道:「這倒有些對不住!」 桂枝在退後兩步的所在,依然呆呆地站住,只把笑臉來看著積之,並沒什麼話說。積之因她沒有什麼話說,一時也想不到把什麼話來對答,在這西風曠野裏兩個人對立著,仿佛一對石裝翁仲一樣。積之立刻感到這不是辦法,就向桂枝微笑道:「大姑娘!你幾時給我們喜酒喝呢?我這次回海甸來,總算趕上這個機會了。」 他本來因為彼此對立著無聊,搭訕著,借了這句話來解嘲的。不想他不說這話,還自罷了。一說這話之後,桂枝更加覺得不好意思;兩腮猶如在火爐子邊烤了一般,一直紅到耳朵根下來。兩隻眼睛的上眼皮,同時向下垂著,簇擁出兩線睫毛來,她耳上垂著兩小小的假翠葉環子,這個時候,忽然飄飄蕩蕩,在頸脖子旁邊,顛倒起來,這可以看出她的肌肉是怎樣的顫動著了。她在眼睛望著地上的時候,極力地掙扎著,紮出了一句話來,便道:「二爺今天才知道嗎?」 積之雖是站在她當面不多遠,然而她所說出來的這一句話,竟是不能完全聽得清楚,不過她故做疑問之詞來躲開話鋒,卻是看得出來的。積之心裏這就想著,她已經夠為難的了,事到於今,差不多是流水落花春去也,今天自己便把她攔截到天黑,又待怎麼,這便向她笑道:「我自回海甸以來,便想到府上去奉看,而且也應該去謝謝趙家老太爺。不想家兄的病,老是纏綿著不見一點兒轉機,裏裏外外的事,我都得照應,要想抽出一兩個鐘點的工夫來,竟是不能夠。所以一天又遲一天,竟是把這件事情耽誤了。明後天得閒,我准到府上來奉看。回府去,請你替我向老太太問好,再見了!」 說畢,一面戴上了帽子,一面鞠著躬走了。桂枝站在原地方,一寸路也不曾離開,扭轉身來,只管看了積之的背影。 後來還是街坊二個小孩子,跑到身邊來問道:「楊大姐,你站在這裏做什麼,丟了東西嗎?」 桂枝這才醒悟過來,笑道:「可不是嗎?我丟了一把小鑰匙了。」 這兩個小孩子,倒信以為真,聽了這話,滿地裏去找。桂枝便攔著道:「小兄弟,不用找了,這一把小鑰匙,也許我扔在家裏呢。」 於是走向前,摸摸兩個小孩的腦袋,也就走回家了。 進得門來,頂頭就碰到了母親江氏。她看到桂枝先是悄悄地走了出去,現在又悄悄地走了回來,心中不免有些疑惑,就對了她臉上注視著。見她臉上紅紅的,心中更是不安,便道:「你這幾天,身體不大好,就在家裏多多地休息一會兒吧,天氣也很涼,別出去又受了感冒。」 桂枝往日對於母親說話,必是說一句頂撞一句。可是到了今天,不知是何原故,母親這樣說著,好像話裏有話,自己也不敢多言,低了頭走進自己臥室裏去了。她越是這樣,江氏倒偏是起了疑心,在屋子裏坐了一會,推開屋門來,向天上望著,一個人自言自語道:「喝!一會兒工夫,陰雲佈滿了,今天晚上,也許又要下雨了,到外面瞧瞧天色去,不下就好,明天我還要拆蓋被褥子洗呢。」 她口裏說著,人就已走出去了。 到了大門外,街坊兩個小孩子,還在路邊玩,自己正想打聽呢,一個小孩子就迎上前來問道:「楊家媽,你家大姐丟的鑰匙尋著了嗎?」 江氏道:「你怎麼知道她丟了鑰匙呢?」 小孩向前面地上一指道:「楊大姐,先在這裏發愣,尋了許久呢。」 江氏道:「她不大向那邊走的,怎麼會走到那邊去呢?」 小孩道:「你說我是冤枉你的嗎?不信,你回頭問問甘二爺,就知道了,她站在這裏,可和甘二爺說了好久的話呢。」 江氏聽了此言,不由得周身毫毛孔裏,出了一身冷汗,就瞪了小孩子一眼道:「是我叫她和甘二爺討舊賬呢,他們有什麼話可說呢?」 口裏這樣地替桂枝解釋著,心裏卻砰砰亂跳,想著桂枝這孩子,近來果然有些不對了。只看她,睡覺的時候,將甘二爺一張相片藏在枕頭下,就知道她和甘二爺說話,那不是平常的約會談話了。當時把這事放在心裏,就有點行止不安。 到了晚上,桂枝不知是故做鎮靜呢?還是無聊已極,她拿了幾張小報,在燈下來看。江氏也捧了一件新裁的衣料,在燈下縫紉短褂子。母女兩個人,共抱了一隻桌子角坐著。江氏將桌上那盞小罩煤油燈,向旁邊推了一推,讓桂枝多得著一些燈光,兩手按住衣料,向桂枝看著,半哂微笑道:「人家說,瞧新聞,瞧新聞,你在哪兒找了這張陳報來看,這不是瞧新聞,是瞧舊聞了。你統共認得幾個字?也瞧報。」 桂枝道:「這是後面老太爺瞧下來的報,小林給拿過來的。我也無聊,解個悶兒,認識幾個字,就瞧那段,不認識的,我就不瞧。」 江氏道:「小林好端端地送報你瞧做什麼?」 桂枝不抬起頭來,卻微微地抬著眼皮,向她母親一笑道:「這有什麼不懂的,也不過讓我看報上的新聞,說是口外地方,現在都太平著啦。」 江氏聽說,兩手依然按住膝蓋上,於是微微地點了兩點頭,表著一番贊許之意。因道:「像趙家老太爺這種人,真是疼兒女的。我們既然是做了親戚,就先瞧老人家這一番好意,我們也當好好地待人家,有道是人心換人心啦。」 桂枝手按了報。她嘴裏雖然如此說著,但是她兩隻眼睛,依然望了報上,並不注意母親。江氏微搖著頭,歎了一口氣,在她歎氣的時候,眼睛已經不望著女兒,卻看那盞煤油燈罩,有了一會,才自言自語地道:「這海甸街上,閒人太多,無事還興風作浪,要道論東家長西家短。若是你家要有一點兒短處,那就得了,加上一些油鹽作料,這笑話兒就多啦。有道是:『寡婦門口是非多』,我是一個寡婦,姑娘又是一個獨生,嗐!凡事總得再三地謹慎才是。雖然說現在改良的年頭兒,可也得看什麼事。做女人的,講個三從四德,到哪兒也說得過去。至於男女平權自由,交朋友那一番話,究竟不好。交朋友是爺們兒的事,房門裏的人管理家務是本分,交朋友幹什麼,好呢,人家說你一聲喜歡自由。不好呢,這話可就難說了。唉……」 江氏夾槍帶棒,拖泥帶水,這樣說了一陣。桂枝自己做事,自己心虛,如何不懂,便更是紅了臉,只管低了頭坐著,將桌上放的兩張小報,不住地折來折去。江氏這也就知道自己的言語,已經射中了桂枝的心病,也就不再說什麼;拿起懷裏的衣料,又縫紉了幾針。但是她也僅僅只縫紉了幾針,複又放了下來,繼續著自言自語道:「並非我嘮叨,這個年頭兒,養活閨女,是最難的一件事了。守緊了,人家會說你頑固,老古套。這話又說回來了,這一分年月,你守緊了也得成啦。再說你放鬆一點兒吧,真說不定會出什麼是非。現在的人,口都是毒的。鬧的不好,還要跟你登上報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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