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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〇


  積之笑道:「敝姓甘,和令郎趙連長相識,我家就住在這裏。」

  說著,遙遙的向他家大門一指。趙翁哦了一聲。笑道:「原來是甘二爺,我也聽到我們孩子說過,你是個有志氣的人,我佩服得了不得!」

  積之手裏拿住了帽子,又微微地鞠著躬笑道:「蒙趙連長幫了晚生一個大忙,總想謝謝他,他又出發去了。晚生因為看家兄的病,告了假回海甸來,過兩天就要走了,很想進去奉看老太爺,又怕有些冒昧。」

  趙翁對他所以在門外徘徊的原因,這時就恍然了,於是把那根棗木棍子,放在懷裏,抱著拳頭,向積之連連拱了幾下,高著聲音,呵呵大笑道:「這樣說著,我就不敢當了。」

  積之道:「老太爺精神很好,今天天氣很好也出來散步散步嗎?」

  趙翁道:「我聽說西山的紅葉很好看,想去瞧瞧。」

  積之道:「走了去嗎?」

  趙翁手拿了棗木棍子,便微笑了一笑,另外一隻手卻去順理著胸前的鬍子。積之笑道:「紅葉在八大處,不在碧雲寺,由這兒去,來回總也有四五十里吧?」

  趙翁笑道:「老弟台,你別瞧我一大把年紀,走個二三十里路,真不算什麼。我打算走了去,雇一頭牲口回來。我正嫌一個人走著寂寞,二爺,你有這個興致嗎?」

  積之回想著去年有和桂枝看紅葉的一件事,不覺又到了看紅葉的時候。前後映憑起證,正令人生著無窮的感概。現在桂枝大有侯門一入深如海的光景,藉了這個機會,和這老者同走一二十里路,探探桂枝的消息,卻也不壞。加之自己正是十分煩惱的時候,也可以解解悶。便笑道:「若是老太爺有這種興致,我就奉陪。」

  趙翁聽到說他肯奉陪,心下大喜,就和他抱拳拱了幾拱手,笑道:「趁著天氣早,我們就走罷。走乏了也不要緊,我們走到哪兒算哪兒。」

  鄉間的飯早,彼此都是吃過了飯的,於是也不耽誤,順著大道,就開始走了去。誰知趙翁精力強壯,走起路來,恰不在積之以下,手裏拿的那根棗木棍子,他常是倒拖著走。二人一面閒談著,一面走路,也就不怎樣地感到疲乏,到了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,就到了西山腳下了。趙翁在衫袖籠裏抽出一塊手絹擦了兩下額頭,臉上紅紅地向積之道:「老弟台,你瞧怎麼樣?我對付著沒有丟醜吧?」

  積之笑著點點頭道:「好的,這叫龍生龍子,虎生豹兒,有了老太爺這種精神,怪不得趙連長是一條好漢了。我們先找個地方喝碗水,再慢慢地上山,你看好嗎?回去的時候,乾脆騎驢,那也要不了多少工夫就到家了。」

  趙翁點點頭道:「好的,那兒有個小茶館。」

  積之笑道:「到了這裏,就省不得錢了。這茶館門對著上山的人行路,雅座兒在後面,有窗戶也只好看我們來的那條大路。我們不如到西山飯店樓下找個散座兒,對了山上坐著。這西山飯店後面,零零碎碎的紅葉,也有個意思。這個小東,我是當侯的,你千萬別客氣。」

  趙翁雖是不願意到這種貴族式的飯座裏去喝茶,可是和積之新交,也不便拂逆了人家的好意,而且也怕人疑自己是躲避會鈔。便笑道:「你們穿西裝的朋友,要講個衛生的,鄉茶館裏,你們是不肯進去的。」

  積之笑道:「喝一壺茶,一塊錢罷了。若是這樣的小東,都不能做,那也就太難了。」

  說著話,他就在前面引路,將趙翁引到山麓西山飯店來。這個時候,雖然是國難臨頭,然而住在舊京城裏的人,除了覺到報紙上所登的日本兩個字,比較要多一點而外,其餘並無什麼感觸,所以聽戲的還是聽戲,吃館子的還是吃館子,跳舞的還是跳舞。自然,那些享樂的人,每年要跑出幾十里路來看一次紅葉的,當然還是來看紅葉。這日天氣既好,來看紅葉的人,卻也不少,西山飯店樓下,二三十副座頭,人都坐滿了。沿山崖下一片平地,擺有七八輛汽車。還有兩輛汽車上,插著軍用旗。

  趙翁拖著棗木棍子向積之低聲道:「甘先生,你瞧,這裏男男女女,人可不少,有像我這樣穿了藍布夾襖,拖著棗木棍子的嗎?」

  積之笑道:「他們開飯店,我們來花錢,我們又不欠少他分文,我們穿什麼衣服他管得著嗎?」

  他說著,果然,不顧忌什麼,走到茶座裏面去。但是這裏各副座頭,沒有一個空位子。穿行過去,在一道天橋底下,有一片平平的坦地,後面是小坡,前面是花圃,有四把籐椅,兩張茶几,卻還不曾有人坐下。因為這裏向前的正面,被一帶樹木籬笆遮住了,不能遠望,只有掉轉身來看屋後的山色。積之正是要看山上的紅葉,就向趙翁笑道:「來看紅葉的人,有這樣的地方不坐,卻要擠到食坐裏外去吃西餐喝咖啡,這不是笑話嗎?請坐請坐!」

  於是搬了一把籐椅子,面山擺著,在袖子裏抽出一條手絹來,向椅子上不住撣灰。趙翁道一聲:「不敢當!」

  也就坐下了。這飯店裏茶房,看到積之穿了一身西裝,舉動又很大方,不像是窮人,也就過來張羅茶點,只是對於趙翁多看兩眼而已。趙翁斜躺在籐椅上,向對面山上一看,那參差的廟宇,在疏落的樹木裏面,有一大半,露將出來。在山凹裏,偶然有一兩棵紅樹,被陽光照著,很是鮮豔奪目。趙翁指著笑道:「這就夠了,若滿山都是紅葉……」

 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,有一大捧瓜子殼由天上落下來,灑了滿頭滿身。他抬頭看時,這天橋旁邊,正有一座平臺,外面護有短欄幹,有一個穿灰色短衣的人,站在欄幹邊,兀自用手向下掃著呢。積之連忙跳起來道:「這樓底下有人啦。」

  那人伸頭對樓下看著,格格地一笑,也沒有說什麼,竟自走了。趙翁於是站了起來,撲過身上的瓜子殼,低聲向積之笑道:「還好,並沒有弄髒衣服,算了吧,我們也犯不上和人家計較。」

  積之道:「真是豈有此理,你不向我們道歉一聲,那都罷了,他看見了很開心,還要對我們笑笑。」

  正說到笑,那平臺上更是三四個人聲音同起,哈哈大笑。積之以為是自己的話,招引出來的反響,心中大為憤怒,立刻走開去十幾步路,再回頭向那平臺上看著,原來那上面陳設了一張桌子,五把椅子。坐著兩個制服少年,三個花枝招展的少女。這三個少女,恰是左右分排把兩個壯漢夾在當中坐著。這兩人裏面,有一個臉子最白的,看去也不過三十歲以內,一手搭在那少女所坐的椅子靠背上,大有遙著摟抱之勢。一手舉了一隻啤酒杯子,高高的齊平鼻尖。另一個人嘴上養了一撮小鬍子,他兩手握著身邊少女的兩隻手,伸頭到少女耳邊去說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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