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八二


  ▼第二十二回 創痛難堪凝神聽鼓樂 歡情未洽促別到飛符

  在這個時候,積之心裏頭,有點悔著自己口舌太快了,怎好在人家公公面前,為了他兒媳的事情,發起牢騷來呢。於是這就向趙翁笑道:「老太爺,剛才我是發了神經病,你不必信那些話。年紀輕的人,自己有了女人,就會發生許多風潮。沒有女人呢,看到了別人的女人,自己可又會紅眼。」

  他不辯白,趙翁已是疑心,他辯白之後,趙翁更是疑心了,將一張帶了皺紋的長臉紅了起來,就是那皮膚裏面隱藏的幾個白麻子,也都烘托著顯了出來了。積之一見,也就有幾分虛心,於是斟了一杯茶低了頭慢慢地呷著。他在呷茶的時候,趙翁有意無意的說了幾句話,積之也不曾聽到,只是低了頭去喝茶。趙翁冷眼看著他,也就不說什麼了,自己背了兩隻手,在空地裏走來走去,半昂著頭,只管看那山上的紅葉。相持著約莫有半小時,誰也不曾作聲。

  趙翁複走回座來向積之笑道:「二爺,我們興盡而返,也就不必再上山去了吧,我們可以找兩頭牲口,慢慢地回去。」

  積之站起來笑道:「我們在這裏坐著時間太久了,大概上山去是有些來不及,一同回去也好。」

  於是掏出錢來會了茶賬。

  二人走到山腳,雇了兩頭驢子,沿著大路走回去。約莫走有四五里路,又遇著後面兩三輛汽車追了上來。這大路上的地皮,經過大車軋碎了,本來就是一層很厚的浮土。現在汽車由浮土上飛馳過去,便是一陣塵土飛騰,迷了人的耳目。積之看那車上,正是先前那壯漢,左右夾著兩個女郎呢。他將頭偏到一邊,咳嗽了一陣,走了上百步路,那飛塵方才息落下去。

  他在驢背上笑道:「老太爺,你瞧見嗎?在汽車上的人,就是剛才在西山飯店裏樓上摟著女人開心的。這種人說他能夠救國救民你相信嗎?」

  趙翁歎了一口氣道:「嗐!這也叫沒有法子。」

  積之笑道:「我說一句笑話,你可別生氣。將來趙連長做了軍長師長的時候,你可得叮囑他一番,不要學這些人才好呢。」

  趙翁道:「你這倒是正話。人在無錢無勢的時候,看不出什麼壞處來,一到了有錢有勢,什麼壞脾氣都使出來了。不過我那小子,照過去說,倒還老實,將來我就不敢說。可是有軍長、師長,也輪不到他頭上呀。」

  積之道:「你為什麼讓他人軍界,不就為了他可以升到軍長師長嗎?」

  趙翁道:「要論到做官發財呢,哪一個不想。自強初進軍界,我是不大贊成的,後來他已經在裏面混了兩年了,我倒不願他離開。這為著什麼呢?一個人掘井,只要掘一個,並掘下去總會有水。再說,他那樣一個人才,無論幹什麼事,也不能為國家出力,倒除非是當兵。現在國家多事,我叫他不當兵,我是叫兒子吃太平糧的,我不幹。你別瞧我是個買賣人,要論到我愛國這一份熱心,可不比人差。你不贊成人家當兵嗎?」

  積之想了一想笑道:「當然是贊成的。可是全中國有兩百多萬兵,咱們憑良心說一句,為了愛國來扛槍桿的,你說有幾個吧?」

  趙翁回頭看著,笑了一笑,下面有一句話待要說出。但是他自己,似乎有了什麼感觸,不曾說出來,又忍了回去了。積之看趙翁那樣子,又不免是一番不高興。這就想著,我今天是怎麼了,說出話來,老是透著鋒芒逼人。所幸這個老頭子還是有涵養的,若是遇著別個撅老頭子,三言兩語,撅我一頓,我總也不能和老前輩去抬杠。想到這裏,自己透著後悔,也就斷斷續續地,只有把一些閒話,在驢背上和趙翁說著。趙翁雖不置可否,卻也有些答話,不肯把積之冷落了。

  到了家裏,天色已是昏黑時候,大門恰是未曾關閉。趙翁心裏很有些子不痛快。也不曾作聲,悄悄地走回後院子裏去了。坐在屋子裏,抽了幾袋旱煙靜靜地想了一想。自己解釋道:「這也不必去怪他,大概中國人對於丘八,總是厭惡的。間接直接,都吃過軍人的虧,所以提到軍人,各人心裏就不好受。其實積之也不是不滿意我的兒子,就說那些話,他不但不應當罵我兒子,而且他受過我兒子的提攜,正應當感謝我兒子呢。我何必為了這樣幾句閒話,放在心裏?自己一直走進屋來,也不曾把街門關上,倒不要誤了大事。」

  於是口裏銜了旱煙袋,慢慢地走到前面院子來,打算去關上大門。這時,卻聽到江氏道:「院子裏腳步響,是小林關大門去了吧?老太爺還沒有回來,聽說是和甘二爺一塊兒逛西山去了。」

  又聽到桂枝說:「這位老先生,倒有這份興致。甘二爺可是個嶄新的人物,和他怎麼談得到一塊兒去?」

  江氏道:「在你眼裏看來,總覺得甘積之不錯。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得,混到現在,還是窮光棍一個,要不是我們姑爺給他找上這樣教書的事,也還要餓飯呢。」

  桂枝的聲音,忽然加重了一倍,答道:「你幹嘛那樣糟踏人!」

  只這一句話,屋子裏寂然了。趙翁心想,這可奇怪,我們這位未過門的少奶奶,竟是有些幫積之的忙。他也不到前面關街門去了,趕回跑到裏面院子去,自坐在椅子上,又緩緩地抽起旱煙來。

  到了次日,他悄悄地進城去,打了一個電服給自強,讓他快快回家完婚。一面就邀集親友,加緊籌備喜事起來。電報打去後的第五天,趙自強帶了一挑行李,走回家裏來了。這不但是趙家要開始忙亂,楊家也就跟著忙亂。趙自強回家以後,也曾和桂枝打過兩個照面。因為桂枝是快要做新娘的人了,若是在人前和自強說話,怕來往的親友看到,要開什麼玩笑,所以只是當了自強說幾句很普通的話,不多時,依然遠遠避開了去。自強本來想,找著機會,和桂枝暢談幾句,但是轉念到快要結婚了,有什麼話到了蜜月裏去,盡可以從從容容地談著,現在忙些什麼呢?所以在見著桂枝的時候,有人呢,只說有事的話。沒有人呢,就低聲笑著道:「你這幾天該忙了,有什麼東西,要我替你預備嗎?」

  對桂枝,自然是笑著說不要什麼。此外,二人卻沒有什麼接洽。但是桂枝心裏,卻懷著一個疑問,像家裏這些親友,來來往往地忙著,對門住著的甘積之,不知做何感想?因為母親對於這個人,是疑心很重的,當然不便問得。除了母親,若是去問第二個人,也更引著嫌疑,所以心裏雖不免納悶,也就只將是納悶而已。但是她所想的倒是對了。積之不曾回海甸,對於她的境遇如何,也就不必十分去掛心。及至回了海甸以後,偏是和桂枝見過一面,看出她一縷芳心,依然掛在自己身上,不曾變更。加之第二步,桂枝忽然不見,分明是把她幽閉起來了。她若是要避開我的話,那回見著我,就不應當對我那樣情致纏綿了。

  他心裏正在徘徊不定的時候,看見趙家大門裏面,進出的人,忽然繁雜起來,便有點詫異,於是常懷著在門外散步,打量對門的情形。這一天正午,他們屋頂,豎出了幾根木柱,有人在那裏搭棚。按著北平風俗,人家有婚喪喜慶的事情,一定在院子裏支架搭棚,為著是在棚底下可以做臨時大禮堂,俗叫作辦事。對門人家一無人做壽,二無人養小孩,三更不曾死人,這一定是辦婚事,若要辦婚事,那自然,又是趙自強回家來,桂枝出嫁了。有了這樣一個徵兆,他每日出外來散步的次數,就更多了。到了次日早上,自己漱洗了,好像有什麼人催促他一般,立刻跑到大門外來,向對門打量著。但是他不用怎樣的去深思,趙家大門上有條鮮紅耀目的東西,上面寫著有字,乃是:

  雀屏中選,鴻案齊眉。

  大門框上面,也有一幅紅紙橫額,乃是:

  喜星高照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