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 |
| 九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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積之向那門裏望時,看到她那身腰雖是很強壯,還不失一種婀娜的樣子。心想這種人才,雖是出於舊家庭,能吃苦耐勞,同丈夫合作。而且把她領上新的路上來,她一樣的瞭解,若要說摩登女子,這才算是摩登女子。假如自己在一年以前,已經將生活問題解決了,那末,今年過陰曆年,必定有個家庭,而且就是一位健而美的女子來佈置這個家庭的了。他在路上徘徊著,走來又走去,直到臉上手上,都覺得冰透了骨了,一輪金黃色,帶著病態的太陽,已經沉到西山頂上去了,這才回家去。 所幸思想越舊的人家,過年的空氣也越濃厚,積之回家以後,許多過年的事,將他籠罩著,也就把別的事情丟到一邊去了。晚上吃過了年飯,哥嫂帶著孩子們擲升官圖,開話匣子帶守歲。積之陪著鬧了兩個鐘頭,退回小書房裏來,在燈下習字消遣。家裏沒有什麼聲音,屋外也是悄靜無聲,心裏有點疑惑,仿佛不像往年的大年夜。原來這個時候,山海關業已失陷,華北告驚,平津兩地,情形都十分緊張,官方有佈告,過年不許放爆竹和打年鑼鼓。 這海甸地方,和駐兵的西苑大營,相隔太近,便是一個小爆竹,也不許放。這新年惟一的點綴品,便是爆竹,既沒有爆竹聲,一個人對著一盞孤燈寫字,非常的寂寞。夜越深,側耳聽聽窗子外,上房守歲的哥嫂們也都睡了,由近到遠,只有那不甚大的西北風,在天空裏經過,將那乾枯的樹枝吹得呼呼作響。積之將筆放下,走出房門來,在院子裏向四周看看,有一種刮人毫毛的冷氣向臉上撲著。只見天色黑沉沉地,籠罩了大地,向西北看,隱隱中有些黑巍巍的影子,那便是西山了。 許久許久,才遙遙的,有兩聲狗叫。積之覺得這樣的新年夜,未免太荒涼了,走進房來,也不再寫字,手撐了桌沿,便向這盞孤燈,呆呆地看去。他想到自有生以來,只經過這樣一個淒涼的除夕。他坐著沉沉地想,忘了一切,卻有一種吱咯吱咯的小聲音,送進耳朵來,低頭看手上的手錶時,已經是兩點鐘了。他忽然想到,照著鐘點計算,這不是除夕,這是舊曆元旦了。 說到舊曆元旦,這就讓人記起去年元旦的事情來了。那天剛由衙門回來,就在路上碰到了桂枝,我只說一聲喝咖啡去,她就動腳了。看那意思,分明是在路上等候著我回來。那個時候,她是一百二十四分地要嫁我。所以在乳茶鋪裏,對於我訂三年密約的話,她不贊成。而不贊成的原因,現在也可以想出來了,必定是趙自強已經開始向她進攻,她也怕家庭有了變化,就望我早早定局,可不料我竟是慎重過分,把她拋棄了。 現在又是元旦了,她已經做趙太太多時,我呢,依然是個孤獨者。元旦日和情人在咖啡館裏訂密約,這比任何方法來消遣新年,都有意味。假使我娶了桂枝,以後每年元旦,都談起這來,多麼有趣?然而現在桂枝姓趙了,從這個元旦起,以後每逢一個元旦,就少不得追悔一番了。明天,我不必出去了,以免遇到她,又增加感觸。他這樣計劃著,卻沒有照辦。次日上午偶然送一個拜年客到大門口來,見海甸街上人家門首,紅紙招展,都貼有春聯,而且家家大門緊閉。再加上兩三個穿新衣服的小孩子,由前面經過,這便令人感到今天的氣象,究竟與平常不同。過了一會,甘厚之出門去了,甘太太請了幾位街坊來打牌,只把積之一個人丟在書房裏。 他心想,今天究竟是個節期,這樣在家裏坐著,未免無聊。街上那些春聯,也是民間文學之一,何妨親自去調查一下。將來做一篇小品投到報館裏去,也可以弄它幾個稿費。他有了這個心事,就把昨天立誓不出門的那個心願給忘了。穿上了大衣,帶著鉛筆和日記本子,就向街上走來。看了有二三十家,都是些陳舊的套子,不過卻矛盾得有趣。有一家羊肉店門口,卻是: 太平歲月,積善人家。 棺材店門口,又是: 座上客常滿,樽中酒不空。 還有一家接生姥姥,門口竟貼著小對聯: 一人有慶,五世其倡。 這個倡字不知是故意如此寫的,或是寫錯了,然而上聯的一個有慶,在接生姥姥口裏,就萬不宜出此。試想她要給多少人接生,結果只有一人有慶,這不太慘了嗎?積之這樣把春聯當著別解研究起來,卻也有味。又走了十幾戶人家,卻才看到一副是新撰的,乃是: 誠心抗日,誓不戴天。 下聯的誓字和天字,都與上聯活對著,雖不見得十分自然,但是在今天各處看來,要推這八個字為第一。而且這種春聯標語化的辦法,作者總也算是有心人。看看這人家,是個漆黑小門樓,門中院子,雖是很小,倒也掃得乾乾淨淨的,似乎是個有知識的人家,正這樣打量著呢,對面忽有人叫起來道:「甘二爺,過年過得好哇?幾時回來的?」 積之抬頭看時,卻是趙自強的老太爺,後面跟著桂枝和她母親江氏。積之連忙拱手道喜,回說過年好,但是他看到桂枝,心裏立刻回想到去年今日的事。那也是在街上相遇,她第一句,也是過年過得好?心裏極不願回想去年的事,偏偏有這種類似的事,引著人不能不向那方面回味了去。於是心裏連跳了幾下,很快地向桂枝看了一下,就不敢再看了。趙翁笑道:「我老遠地就看到二爺向兩邊人家門口張望著,是看春聯嗎?這兒哪有好文章?」 積之笑道:「回海甸來了,就沒有事,在家裏悶坐無聊,所以出來溜溜。」 趙翁笑道:「二爺若是沒事,我請你去聽戲。這裏的小戲館子,倒有兩個天橋來的角兒,先別問好歹,反正解悶總是可以的。再說,也讓你先生們嘗嘗這平民化的戲館子,是什麼味兒?」 積之本來不去,無如這老頭子後面一句話,有點逼人,若是不去的話,倒顯著自己不能平民化了。他因笑道:「既是那麼著,我來請老太爺吧。」 趙翁笑道:「我們到了戲館子再說,誰請誰都算不了什麼?請!」 說著,他用手扶著積之,請在前面走。積之本來要客氣一下,無如趙翁後面,就是江氏母女,自己虛著心,總怕致幹未便。因之點了兩點頭,也就在前面走著了。他雖這樣地心虛,可是江氏和趙翁一樣,態度很大方,在後面跟著,就笑問道:「甘二爺,什麼時候回來過年的?」 積之這才想起趙翁也問了這句話的,便道:「我對於過年這件事,已經看得十分淡薄,況且時局這樣不好,哪有那份心事。只是家兄有些家事要和我談談,我直到前日,才趕回來的。」 趙翁笑道:「現在青年人倒都有愛國心,只憑這一點,也許中國亡不了。」 積之笑道:「要說到愛國,我可慚愧,我對於『愛國』兩字,是芝麻大的事,也沒有做過一回。哪能比令郎趙連長真正地扛了槍桿出去。」 趙翁道:「他是當兵的,那又當別論了。我怎麼說現在青年愛國呢?當八國聯軍進北平城的時候,我也還是個青年啦。要說到亡國,那也就差不離了吧?你猜怎麼著?洋兵全都進城了,老百姓還不知道怎麼回事。現在總算進步一點,山海關炮響了,大家也就曉得發愁啦。」 正說到這裏,早有一陣鑼鼓響送入耳朵,原來是已經走到戲館子邊下了。 他們已經來不及談話,便向前去找座。這裏也是適用舊戲館子規矩,是由看客人戲館子去自己去找座的。這裏看座兒的,少不得留著兩排好座兒,恭候有錢的主顧。見趙翁一行四人進來,在這海甸街上,總要算是頭等闊客,所以兜攬著就把他們讓到一排椅子上去。大家坐的時候,不曾怎麼注意,乃是趙翁坐最外邊,順著次序,積之桂枝江氏繼續坐下。及至坐下了,積之看到桂枝身上的紅色圍巾,直拖到自己懷來,心裏忽然想著,這可是個奇遇,到了現在的日子,我還可以和她並坐。 不過他心裏這樣想著,表面上卻十分地矜持著,不露一點笑容。臺上先演的三出戲有兩出是《三國》上的,一出是《水滸》上的,這正搔著趙翁的癢處,他並不評論戲子的做工如何,卻談論著整個故事的發展。最後唱到一出《打金枝》,趙翁雖知道那個白髮鬚生是郭子儀,那位小生是駙馬爺,對於整個故事,卻不大明瞭。積之於是把郭子儀重整唐社稷的功勞略說了兩句。趙翁笑道:「每年正月初一,戲館子裏都喜歡唱這一齣戲。我瞧了回數不少,心裏想著這皇上真懂禮,公主挨揍了,皇帝不但不怪駙馬爺,還要封他的官,敢情這江山是親家公給保住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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