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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▼第二十六回 午夜挑燈寄書重鑄錯 平疇試馬投筆突離家

  楊桂枝雖是躺在床上,兩手捏得緊緊地,捶著自己的大腿,那兩道眉毛,也就皺著鎖到了一塊。她整整地苦悶了一下午,到了晚上,實在無可忍耐了,便將這事偷著告訴了江氏。江氏到了現在,處處覺得親家老爺不錯。何況他們對於婚姻態度,乃是取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主義。慢說對姑爺是很滿意了。便是不滿意,也不能有一點話給人家說。無論如何,得把那手絹弄了回來。她也是和她姑娘一般,為了這事,在炕上翻來覆去一宿。

  到了次日上午,故意閑著在門口眺望,看到甘家有個女僕出來,便笑道:「王媽,你過年好哇!你們老爺在家嗎?」

  王媽笑著說:「老太太,給你拜年,我們老爺上衙門去了,太太打牌去了。家裏沒人,我給太太送東西去呢!」

  說著把個翡翠煙嘴子舉了兩舉,笑道:「給她送這個去。」

  江氏道:「你們家忌門不忌門?若不忌門,我就到你家看二爺的病去。」

  (注:平俗,一部分舊家庭,自農曆元旦至元宵,禁止婦女入門。)

  王媽笑道:「我們太太還上別人家打牌去呢,忌什麼門?」

  說時,笑著去了。江氏在自己門口猶疑了一會子,就慢慢地走向甘家門口來。徘徊了許久,依然是那個送煙嘴子的王媽回來了,托著她帶到積之的屋子裏去。積之正睜著眼睛,向窗戶上看了出神呢?忽然看到江氏來了,這倒出於意外的一件事,連忙由被裏伸出手來,向她抱了拳頭拱了幾下。江氏推門來,先不看他的臉,卻看了他的墊褥,站著床前問道:「咱們聽戲回來,都好好的,怎麼你就不舒服了?」

  積之道:「感冒病是很容易招惹的,不敢當,還是老太太來看我。」

  江氏道:「街坊鄰居,這也是應當的。」

  積之連連點著頭道:「老太太請坐,老太太請坐。」

  江氏退後兩步,離著床很遠了,這既無法伸手去偷那手絹,自己又不便直接向積之說,自己是來要手絹的,問問積之燒不燒,吃了些什麼沒有?心裏起了好幾個念頭,總不能夠說明。約坐了十幾分鐘,自己感到無聊,也就走了。

  但是她人雖走了,心裏對於這件事,卻絕對不能放下,一人悶在心裏,在家中走進走出,卻打著主意,要怎樣地把那條手絹取回來。到了下午,她究竟想得一個主意了,便在瓦罐子裏,取出了十個柿餅包著,又到甘家來。到了大門口,並不見人,只好在院子裏咳嗽了兩聲,卻聽到積之在屋子裏叫道:「院子裏沒人呢,老太太請進來吧。」

  江氏手上托著那十個柿餅,走進書房去,卻見積之手撐了椅子靠背,慢慢地站了起來。江氏道:「喲!你就起來啦,怎麼不多歇著歇著?」

  積之笑道:「這感冒病,來是風,去是雨,不會有好久時候的。」

  江氏笑道:「上午來得匆忙,我也忘了。我們親戚在山裏住,去冬送了我一些柿餅,我挑了幾個乾淨的,轉送給二爺吧。」

  說著,將柿餅放在桌上。積之連說多謝多謝,自己叫了兩聲王媽,是讓她倒茶,因為沒有人答應,自己走出書房去了。江氏認為這是一個機會,也不攔阻,便坐在床上,眼望著積之的後影,見他轉過彎去了,立刻掀起這床上的被褥,找那手絹。仿佛看到墊褥下面,有塊白的東西,還不曾分辨得清楚呢,卻聽到窗戶外面,一陣腳步響,立刻將被褥放下來,在床沿上坐著。同時,積之帶王媽進來了,張羅了一陣茶水。王媽不說什麼,提開水壺走了。積之向江氏說了幾句閒話,便笑道:「這柿餅家嫂倒是喜歡吃,我送到上房裏去吧。」

  說著,他拿著柿餅走了。到了這時,江氏又覺得是個很從容的機會了,再把墊褥掀起來,要拿那塊手絹,不想第一次掀墊褥掀得太匆忙了,把這方手絹,不知道掀到什麼地方去了,找了許久,也沒有看到手絹的影子,自己心裏又很害怕,若是檢查人家的被褥,讓人家知道了,那成了什麼話?所以一番找不到手絹之後,立刻就把被褥依舊放好,自己只坐在床上出神。積之因為有客在書房裏,哪裏敢久耽擱,匆匆地就回書房了。江氏坐在這裏,覺得也沒有什麼話可說,老坐在這裏,很顯著無聊,便起身要走,當她正這樣一扭身軀的時候,卻看到床的角上,露出半截白手絹,那正是桂枝失落的東西,本待伸手去拾起來,這事就很顯著太魯莽了,頓了一頓,結果還是空手而去。

  積之將江氏送到院門口,方始回轉身來。他心裏這就想著,楊家老太太何以突然變得這樣殷勤,這定是桂枝讓她來的無疑。桂枝何以會讓母親來,那必是惦記著我的病了。這樣看起來,她始終是不曾忘記我的了。對於她這番盛情,卻是不能不加以感激的。於是坐在椅子上手撐了頭,慢慢地沉思了起來。雖然她已經嫁了人而且身懷有孕了。但是我和她交個婚姻以外的朋友,那也不要緊。那麼在楊老太太來過兩次之後,我應當有一種回答的手續,而那條手絹,也許她有意失落的了。可惜!我竟是把這條手絹又丟了。

  他心裏想著,腳下就不由得頓了一頓,然而他一頓腳一回頭之間,把手絹看出來了,原來不曾失去,在自己的床角落裏呢。於是趕忙伏到床上,將手絹拿在手裏,顛之倒之地,只管看著。看了許久,又轉身睡到床上,頭高高地躺在枕上,右手舉著手絹,在半空中連著不斷。那手絹拂動了空氣,香味又只管向鼻子裏送來。由這種香味,他更聯想到桂枝身上,便覺得她那豐秀的皮膚,敦厚的態度,另外有一種安慰人的所在。她既不曾絕我,我又何必絕她,對了,我決計和她交個朋友。假使她毫無意思於我,今天她母親連來兩次,也就毫無意義了。在他這種思想之下,步步地進行。吃晚飯的時候,居然喝了兩碗粥。這精神格外振奮起來,他就有了工作了。

  在書桌上,一盞明亮的瓷罩油燈之下,放著筆墨信箋。那信箋是仿古式宣紙做的,盒子盛著,很厚的一疊,一張一張離開了信箋盒子,放到桌子正面,上面端端正正地寫了楷字,在一疊信箋,減少一半厚度的時候,油燈裏的油,燃燒著只剩了一半,茶杯子裏的茶,也和冰水一般涼,屋子裏鐵爐裏的黑煤,也成了白灰,這信箋上的楷字,也就不得不停止了。在停止了這字時,可以看出這全文,和楷字的功夫是一樣深。乃是:

  桂枝:

  我自己做夢想不到,還有寫信給你的機會,因之我猜不著你看了這封信是什麼感想。但是我由最近的事實來推想的,你收到了這封信,必定是很歡喜的,所以我考量了一日一夜之久,到底我還是寫了這封信來給你了。在一年以前,我們是決不想到做朋友為止的,到了後來,偏偏是朋友都有點做不成,這不是我的過失,可是這也不是你的過失,彼此都曾有些誤會。何以都會有了誤會,這也只好說是天意如此吧?我到於今,我還是後悔,為什麼不下決心,把這個計劃,早早地實行了呢?假使我在去年今日,我就把這件事情辦到了,我想今年今日,決不會有這種苦惱了。就是以其小者而言之,昨天我這場感冒病,也許不會發生。蒙你的情,今天請令堂來探我兩次病,我非常之感激。非常之感激這五個字,並不是平常客氣話,你要知道,我感激的程度,幾乎是要哭出來了。因為前天我無意中撿到你一方手絹,已經有些心動了。等到我隨便地得了一點感冒,你又是這樣惦記著,這決不是平常朋友所能辦得到的,半年以後,我以為你忘情於我了,這完全是我的錯誤。

  現在我明白了,你不但沒有忘情於我,而且因為我不能瞭解你的苦衷,你心裏是越發地悲痛了。桂枝,我現在忽然明白了,黃金時代的機會,雖然,是已經錯過去了,但是只要彼此明白,在精神上還不難彼此互相安慰吧!好了,只能寫到這裏為止了。因為我寫這封信的時候,慎之又慎,以免再發生什麼誤會,寫了又撕,撕了又寫,已經撕了二十幾張信紙了。我又怕你不認得行書字,所以又端端正正地,寫了楷字,只看這一點,你可以知道,我把這封信看得怎樣的重大了。我希望你接到這封信,仔細看上幾遍,然後回我一封信。能夠約會著在一個地方面談,那就更好。我這樣指望著,大概不算過分吧?祝你好!

  好友甘積之上

  *

  這封信寫好了,積之寫了一個楊桂枝女士親展的信封,揣在內衣袋裏,就上床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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