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楊柳青青 | 上頁 下頁
一〇五


  這天晚上,是個農曆四月初頭的日子,一鉤鐮刀似的新月,正掛在前院的柳梢頭,晚風掠過楊柳枝,送來一陣胡琴鼓板之聲。桂枝站在屋簷下抬頭看月色,正自出神。趙翁聽了音樂聲,也就出來了。他昂著頭歎了口氣道:「真有人還樂得起來,報紙上不是嚷著國家興亡,匹夫有責嗎?別家猶可,他們家可不該呀!」

  桂枝道:「爸爸,你說的是誰呀?」

  趙翁將手一指對面道:「不就是甘家嗎?聽說他們家大爺明天四十歲生日,學著南方規矩,今天晚上暖壽,找了一班人在家裏清唱。」

  桂枝道:「人家有錢做壽,這也沒什麼不應該呀。」

  趙翁道:「我有件事沒告訴你。他們家二爺回來了。我昨天就遇到了他。他說,他在關外當義勇軍,還是什麼司令手下一位秘書呢。義勇軍是國家不給餉的,甘二爺回到北平來募捐來了。他那番熱心,當然是可佩服的。可是他到外面去募捐,他哥哥在公館裏做壽,這是怎麼回事?他不會家裏不做壽,把那錢捐給他兄弟嗎?」

  他這樣說著,桂枝還不曾答話,小林由旁邊小廂房走出來,接著道:「為什麼不樂呢,人家是三喜臨門啦。」

  趙翁道:「是的,我也看到那黃小姐了,准是和甘二爺訂婚吧?還有什麼喜事?」

  小林道:「他們家聽差小李告訴我說,甘大爺有位朋友由旅長升了師長了。而且在石家莊那裏,當個什麼司令。甘大爺這就要跟了那師長到石家莊去。聽說公事都發表了,給他當軍需處長。小李也要升了,反正是什麼長吧?我說了,好哇,人家當兵,出關打日本。你們當兵向南跑去升官發財。」

  趙翁點點頭道:「那是各人的命,有什麼話說?」

  說到這裏,一陣鑼鼓響,打斷了他們的話頭。桂枝對甘大爺當處長做壽的消息,倒還罷了。而黃曼英和甘二爺訂婚的消息,可讓她生著很深的感觸。人靠了窗戶牆,只管昂著頭望了柳梢頭上的那鉤月亮。站得久了,卻感到腰上有點墜沉沉的,這才感到一些疲乏,立刻走回房去。

  可是回房以後,那腰子就沉墜得更厲害。慢慢地肚子也疼了。她坐坐,又站了起來,心裏可就想著,這不要是肚子裏的小傢伙要出世了吧?可是這是生平第一次。若是不是的,嚷了出來,那可是個笑話。因之,只是在屋子裏徘徊,卻沒有息燈睡覺。趙翁對於她的生產,是時刻留心的。到了晚上十一點鐘了。見她屋子裏點著燈,隔了門簾子,不住地人影搖動。他放心不下,就走到前院去,隔了屋子窗戶輕輕叫道:「親家太太,你去瞧瞧吧,你家姑奶奶,恐怕是胎動了。」

  江氏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低聲答道:「照我算,還有些日子呀。我就來。」

  她一面說,一面穿衣,立刻就到後院來。走進了桂枝房,見她雙眉深皺,手扶了桌子,咬了牙站著。只看這姿態,她就證明是該分娩了。江氏一面通知小林點燈燒水,一面找著街坊裏面的兩位老太太來幫忙。這兩位老太太,自然是兒孫滿堂的人。她們看到桂枝這情形,就斷定了臨盆還早,先安慰江氏母女不要忙,再托人去請接生姥姥。

  趙翁雖是不便到兒媳屋子裏來,可是他和江氏一樣著急,堂屋裏坐著,聽聽屋子裏消息,廚房裏站站,幫著小林料理茶水。產婦在屋子裏痛苦了一夜,老人家也在屋外痛苦了一夜。直鬧到次日正午十二點鐘,趙翁站在院子裏,眼望著天,怔怔地不作聲,心裏卻是在不住地禱告著說:「老天爺,給我們趙家留一條後吧。」

  就是這時,聽到桂枝屋子裏,幾位老太太低著聲音說話,口吻是非常的沉著。覺著那窗戶裏面的空氣,是十分緊張。趙翁站在院子連呼吸也忍住了,只呆聽著消息。忽然那裏哇哇的一陣兒啼聲,便聽到有人道:「恭喜恭喜,楊大嬸添個外孫子了。」

  趙翁一陣高興,早是那顆心亂跳著,喜歡得要跳出口腔子裏來。他走著靠近了窗戶,覺著不妥,又閃了開去。他徘徊了幾個來回,實在忍不住了,這就問道:「親家太太,大小都平安吧?」

  江氏在窗子裏答道:「老太爺,恭喜你,添個孫子了。胎衣也下來了,大小平安,你放心吧。」

  趙翁笑著,也連說恭喜恭喜,謝天謝地。說著,對著青天,作了幾個長揖。在他作揖的當兒,看到前面兩棵大楊柳樹,在半空裏搖曳著翠雲堆,便笑道:「親家太太,小孩子的名字,我也有了,就叫柳青吧。讓這孩子前程遠大,像這楊柳青青似的。」

  江氏道:「老太爺你去買些香燭來吧,謝謝天地祖宗。」

  趙翁連說是是,到屋子裏去取了些零錢,就向外走。

  剛是出了大門,迎面一個軍人走了過來,立著正,敬了個軍禮。趙翁拱拱手笑道:「哦呀!關連長,你們可回來了。我們自強呢?」

  關耀武那張灰黑的臉上,兩道濃眉毛皺了一皺,接著道:「他,他,他還好,咱們屋裏說話吧。」

  趙翁看他那臉色,心裏先有三分跳蕩,這就抓住他的手,向院子裏來。關耀武道:「我姑媽在家嗎?」

  他說著徑直的向江氏屋子裏走。趙翁陪著他走進屋子來,因道:「她在後院陪著她姑奶奶呢。關連長,你說,我自強還在人世嗎?我急於要得這句話。」

  關耀武站在屋子裏又怔了一怔。然後歎了口氣道:「這話說來很長,我們慢慢地談吧。」

  趙翁捏住他得手道:「三個多月,沒有接到自強的信,急得什麼似的。我又在報上看你們部隊的消息,很是不好,我早料著自強是完了。上兩個星期,我到城裏去打聽得清楚,你們那一營人,在古北口外垮了。我猜著,自強就很難生還。」

  說著,將兩眼瞪著望了關耀武。他穿著那變成了黑色的灰制服,垂直了兩手,捏了兩個拳頭。沉默著有兩三分鐘不能作聲。趙翁將左手扯著右手的灰襖袖子揉擦著眼睛,隨同了他的鬍鬚有些兒抖顫。哽咽著道:「關連長,你說,你說,他是怎樣的死的?」

  關耀武道:「老太爺,你也不必難過。我們當軍人的,馬革裹屍,那是理之當然。」

  趙翁道:「你說,他是怎樣死的?」

  他說著,站不住了,隨身坐在門角落旁破椅子上。關耀武倒退了兩步,也在他對面小方凳子上坐下。因道:

  「是一個大雪的日子,我們的營部,突然讓日本鬼子包圍了。他們派了人來和我們說,要我們繳械。我們的營長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,一點也不考慮,答應繳械。並且答應首先解除武裝和來人一路去見日本鬼子的首領。這樣一來,日本鬼子,當然相信了,但營長可暗下給了我們一張命令,無論他回來不回來,在一小時零五分以後,突圍。他若不回來,就由劉副營長代理營長。有這一小時,我們全營人預備得夠了,分作東西兩路突圍。恰好,只到五十分鐘,我們營長就向營地來了。可是來是來了,有一名日本軍官,帶了十幾名鬼子兵跟著他。他大概知道脫不得身,站著路頭上,故意不來,也不去,找了話和日本軍官商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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