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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四十回 一慟病衰親慘難拒賄 片言驚過客憤極回車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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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老太道:「不管,不管,我得摸摸這個人。這孩子待我不錯呀。就這樣委委屈屈的一輩子,什麼也沒得著就去了。」 她說到這裏,哽咽著已不能發出聲音。 田大嫂道:「老太,你別進病房去了。醫院裏也不許人放開嗓子來哭。」 丁老太垂著淚,只管搖著頭道:「我不哭,我不哭。」 二和道:「大嫂,隨她老人家進去摸摸罷。她要是白來一趟,她心裏憋得難受,她更會哭的。」 田大嫂道:「那末,我攙著老太進去罷,你進去了,又得傷心一場。」 二和有氣無力的點點頭道:「那也好。」 於是二和在長凳上坐著,田大嫂攙著丁老太進去了。二和聽到門裏面,似乎有窸窣之音,心裏自也透著難過,只是抬起袖子,不住地揉擦眼睛。 悲慘的時候,那也很容易過去。不知過了多久,田大嫂開了門,搶著出來,見有一位女看護經過,就一把抓住道:「小姐,小姐,小姐,快去請一位大夫來!」 女看護站住了,向她翻著眼道:「人死了兩三個鐘頭了,你不知道嗎?」 田大嫂道:「不是不是!有一位老太太在屋子裏暈過去了。」 二和來不及聽她詳細的說下去,跳了起來,就向病室裏撞了去,只見床上的二姑娘,是由白被單裏伸出一隻手來,丁老太卻手搭了床沿,坐在地上。雖是背靠了床腳,沒有躺下,而頭是向前垂著,已經與胸脯相接了。二和搶上前,兩手抱著老太,嘴對了她耳朵,連連叫了兩聲媽,她哼也不哼一聲。 田大嫂搶著進來了,因道:「二和,你可別胡動手。老太太暈過去了一會子就好的,先讓女看護進來瞧瞧,搬到別個屋子裏去,請大夫瞧瞧。」 二和坐在地上,就雙手擁抱了丁老太坐著,一會功夫,女看護進來了,因道:「這樣大年紀的人,讓她坐在地面上,那是不大好。你們趕快去掛一個急號,請大夫來看。我就去找子來,用病床來把她帶去。」 二和伸手摸了一摸衣袋問道:「掛急號多少錢?」 女看護還沒有答話,門縫裏,田老大伸進一個頭來,插嘴道:「不要緊,我這裏預備著錢了,我去替你掛號。」 二和也來不及詳細的問,只說了一句勞駕。看護也是看到老太太病勢來得兇猛,便也很快的找著工人推了病床來,將老太太送到急診室裏去。二和不敢放心,緊緊的在後面跟著。醫生將老太太周身察診過了一遍,見二和垂了兩手,悄悄的站在身後,便道:「這老太太是你令堂嗎?」 二和道:「大夫,病症很嚴重嗎?」 醫生將聽筒插到袋裏,兩手也隨著放在白罩衣的袋裏,對了病床上的丁老太注視了一下,微微搖著頭道:「相當的嚴重,要住院。」 二和道:「怎麼陡然得了這樣重的病?」 大夫道:「剛才不過受了刺激。她心臟很衰弱,上了年歲,不好好地看護著,那是很危險的。」 二和也來不及加以考慮猛可地答道:「當然住院。」 醫生就在屋旁桌上開了一張字條,交給女看護,向三等病室裏去要床鋪:一面在丁老太身上打針。二和聽到丁老太又輕輕哼了一聲,覺得有些轉好的希望,心裏比較得安慰一點。可是那女看護來答覆,卻是三等病室裏沒有床鋪,二等病室裏也只有一張床鋪。大夫回轉頭來,向二和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因問道:「令堂的病,最好是住院,而且,現在也移動不得。這二等病室……」 他說話時,取下他鼻子上架的寬邊眼鏡,在褲子袋裏取出一條白綢手絹來,將眼鏡緩緩的擦著。二和道:「就住二等室罷,大概要先交多少錢,才可以住院?」 大夫戴上眼鏡,望了他身上道:「這個你向交費處接洽。」 說畢,他出診室去了。 二和跟了出來,田老大和蔣五都站在門外等著。田老大道:「老太要住院吧?」 二和皺了眉道:「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,這叫我怎麼辦?大概還是非住院不可。老太心臟衰弱,動都不能動了。」 田老大道:「那不要緊,我已經給你預備下錢了。二等病室,是五塊錢一天,須繳十天,是五十元,再加上預繳二十塊錢的醫藥手術費,共要繳七十塊錢。」 二和向他看看,回轉頭來,又向蔣五看看,猶豫著問道:「莫非還是你那二百塊錢?」 田老大伸著兩手亂搖了幾下道:「你不用過慮。這筆款子,是我由五爺手上借來的,將來由我歸還五爺就是了。你算在我手上借去的錢,那還不行嗎?」 二和將兩手環抱在胸前,皺著眉對了地面上望著,點點頭道:「既然如此,請你挪過來,先用幾天,往後我再想辦法奉還。」 田老大道:「我二妹雖然死了,我們親戚總是親戚,談什麼還不還的話!我們先把老太太安頓好了再說。」 二和眼望了地面,很久很久,才歎了一口氣。蔣五向田老大道:「你還遲疑些什麼?還有一個要等著收殮的呢。」 這句話又提起了二和的傷心,見身邊放了一張長椅子,一歪身坐在上面,手拐撐了椅子靠,將手扶了頭,又只管垂下淚來。他在這傷心,田老大把繳費的手續,完全辦完了,把收款股的收條交給了二和,因道:「哭著,就算能了事嗎?還得打起精神來作事呢。」 二和跳起來答道:「是的,我還要辦事呢。」 於是先將丁老太送進了二等病房,再回轉身來,和二姑娘料理身後。人也不知道餓,也不知道渴,除了哭,就是忙著拿錢買東西。等著把二姑娘收殮入棺,由醫院後門送到城外一所廟裏停放,已是下午三點鐘。人實在是支持不住,就在禪堂裏借了和尚一張木榻睡著。 等到醒過來了,在桌上已經點一盞煤油燈了。和尚含笑走進屋子來向他道:「丁先生,醒過來了?那位田先生說,請你不必回去,就在小廟裏安歇。」 二和道:「那為什麼?」 和尚道:「田先生說,怕你回去看到空屋子會傷心的。」 二和坐在木床上出了一會神,點點頭道:「那也好,但不知現在幾點鐘了?」 和尚道:「時候倒是還早,丁先生可以在我們這裏喝點茶,吃點素面。田先生說,他七八點鐘會來一趟的。」 二和看那和尚瘦長的臉,眉毛峰上簇湧出幾根長毛,穿件布衣僧袍,乾乾淨淨的,卻也不見得怎樣討厭,便依了他的話,和老和尚閒談了一會。老和尚也陪著用過了茶、面。還不到九點鐘,廟門外一陣狗叫,隨著在寂寞的大院子裏,發生著腳步響。隔了窗戶,就聽到田老大問道:「二和醒過來了嗎?」 二和道:「我聽著你的話,沒有回家去呢。」 田老大倒跑得的滿頭是汗。走進屋子來,就把頭上罩的一頂線帽子摘下,不曾坐下,臉上先帶一分高興的樣子。因道:「你放心罷,所用的二百多塊錢,都有了著落,不必還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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