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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三勝將當票捧在手上,對那草字,很出了一會子神,挑出了一張放在被上,把另一張依舊交還給了秀兒,因掐著指頭算道:「十月、十一月、十二月、一二四五六七八九月,呵!快一年了!三三得九,每月九厘息,九得九,二九一分八,共是一錢零八厘的利錢,贖起來,得四錢多銀子。也許過了五了,又是一個月息錢,贖起來,非七八毛錢不成了。」

  秀兒道:「想不到法子的話,那就別贖吧,反正我不出門,也就不等著穿。」

  三勝道:「我身上穿著大棉襖呢,你光是穿兩件短褂子,我瞧著也不忍心呀。」

  說著,在被褥底下抽出那長筒布襪子,慢慢兒地在腳上套著。秀兒道:「瞧您這樣子,一定要出門的了。照我說,今天天氣不大好,您就別出去了,就算天氣涼,大概扛一兩天,也還不要緊。」

  三勝聽了這話,覺得女兒兀自有一番體諒之心,更不能不去。腳上已經套好了襪子,便徑直地下炕來,只有幹手巾,擦了一把臉,立刻就出門去了。

  秀兒想到父親那一番決心,今日出去借錢,多少有些希望,那就在家裏靜靜地等著吧。她在屋子裏悶坐一會子,燒燒水,做點兒東西吃,只是找零碎事,去消磨時間。不料直混到下午四點鐘,三勝才慢慢地踱了回來。只看他空著兩手,滿臉全帶著憂鬱的樣子,那就知道這當沒有贖成。為了免除父親心裏難過,這話就不用問了。可是三勝走進房來以後,昂著頭,先歎了一口氣。一句話不說,橫躺在炕上,把兩條腿垂在炕沿下,動也不肯一動,瞧那樣子,那就精神不振到了極點。

  秀兒道:「你別心裏難受,東方不亮西方亮,咱們在這大雜院裏,也住了七八上十年,沒瞧見誰我死了吧?回頭我到對門王家借一兩塊錢就是了。你瞧著,只要我開口,准不能駁回。」

  三勝閉著眼睛,把話聽下去了,許久才哼了一聲道:「又到人家那裏去借錢?」

  秀兒道:「您說吧?除了到王家姐兒倆那裏去借錢,哪兒還有第二個辦法?」

  三勝哼了一聲道:「借了人家的錢,將來咱們把什麼東西還人家呢?」

  秀兒道:「這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,一定要估量著有錢能還,才去借人家的錢,那些沒法子想的人,只好把肚子捆著,等候天上掉下餡餅來了,咱們沒法子找錢,又不肯同人去借錢,那怎麼辦?」

  說著,就蹲了身子,在矮凳子上坐著。三勝眼望了她,也有許久沒作聲,隨後擺了兩擺頭,才微微地歎了口氣。秀兒道:「不借錢得了,你又何必生什麼氣?」

  三勝道:「我並非不要你去借錢,只怕借了以後,還不起人家的錢,到來生變豬狗還人家。」

  秀兒把嘴巴一噘道:「人越老了還迷信越深,什麼年頭了,你還說這種話。」

  三勝道:「好啦,你若是覺得可以借的話,你就去借吧。我算沒說。」

  秀兒道:「人爭氣肚子不爭氣,那有什麼用!」

  說完,還是噘了嘴坐著。三勝看到她生氣的樣子,微微地閉了眼,沉思了一會兒,他似乎悟得了一個法子,就點了點頭。秀兒雖是看到父親那個樣子,料著他是有些依允的意思了,但是她轉想到父親不借人家的錢,那也是一點兒忠厚之心,那是應該的,因為借了錢,實在沒法子還人家。她心裏想著,還是默默地在那矮凳子上坐著。

  三勝望了秀兒,可就輕輕地問她道:「孩子,你還計較我的言語嗎?我也是個可憐的人,心裏有話,不能全說出來,只好說半句,留半句。」

  他的聲音,是越說越小,說到最後,可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。秀兒這兒想著,父親這句話,真未免含著一包眼淚,自己還要生氣,未免太不原諒老人家了。她抬起一隻手,斜托了自己的腮幫子,只管出神。三勝望了她道:「你要到王家去,就到王家去吧,反正我們總是要去求人的。與其到處求人,倒不如去求王家姐兒倆的好,有道是求佛求一尊。」

  秀兒看看父親,真有向人掉下眼淚來的模樣,只管望了父親,倒讓父親難過。於是慢慢地站了起來,牽牽自己的衣服,心裏是在那裏想著:這一去,向王家姊妹借錢,也就是向王家姊妹要下了定錢,說是自己可以來當模特兒了,要不然,只管得了人家的好處,預備著什麼來報答人家呢?秀兒想到這裏之後,那腳步是更不想移動,低了頭,咬了嘴唇皮,要走不走的樣子,走到門框邊,又停住了腳步。三勝哼著道:「你就去吧。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?」

  秀兒回頭看了一看父親,連連地把頭點了兩下,好像是決定了一件什麼事情的樣子,這就走出房門去了,她自己揣想的話,那是很對的。

  當她到了王家院子裏,徐秀文是首先看到了她,挽著她的手,一同走到屋子裏去,同在那張假沙發上並肩坐下,秀兒先微笑道:「我這人真不嫌貧,一天到你們家裏來好幾趟。」

  秀文拍了她的手臂,笑道:「這算什麼,比如我們同住在一個院子裏,一天到晚,全在一處,那不更透著貧嗎?」

  秀兒道:「我也不是無緣無故,就胡亂來攪和人家的,我來,也是不得已。」

  秀文聽了這話,轉了眼珠,向秀兒看了一看,兩手握住了她一隻手連連搖撼了幾下,笑道:「你有什麼事,只管說出來吧,我們這樣好的姐妹,有什麼為難之處,只要能幫忙的地方,還有什麼不幫忙的嗎?」

  秀兒看到她那麼親熱的樣子,想著是說出來無妨,於是微微一笑道:「我還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,無非是一個窮字得啦。窮,也得吃飯穿衣!」

  秀文道:「我明白了。你說的是要找一份事。」

  秀兒實在不是要找事,無非想活動幾個錢,人家愣不向借錢的事上說去,自己倒也不好意思的,怎樣開口,便微笑道:「說到找事,那也是我情願的。只是你瞧著吧,我……」

  說時,抬起手理著鬢髮,向秀文抿嘴一笑。秀文道:「還有別的嗎?不就是我們這一樣的事嗎?你要是下了那份子決心,明天你梳一把頭,換兩件衣服,我就帶你去試工。」

  秀兒躊躇了一會子,低聲道:「試工?怎麼樣子試法?我得和我們老爺子說一聲兒吧!」

  秀文道:「試工,去一會兒,就回來的。不同你老爺子說也好。試成了,正正當當地上工讓他也歡喜一下子。試不成呢,大家不言語,只當沒有那麼一回事。」

  秀兒許久沒作聲,隨著一紅臉道:「去就去,幹嗎要換衣服呢?」

  秀文笑道:「人家是學校,文明地方,你到那種地方去,總也要換得乾乾淨淨的去。」

  秀兒道:「試工是怎樣的試法?也要坐到那裏,讓人家去畫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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