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三五


  秀兒先是噗嗤一聲笑了。後來轉身一想,父親這話,也太是可憐。料著再喝一點兒帶湯的碎麵條子下去,也沒有多大關係。於是連湯帶面,舀著半碗,兩手捧著,送到三勝手上去。三勝右手指上,還夾著那雙筷子呢,接著碗,先把筷子在湯裏挑了幾下,挑了碎麵條子,送到嘴裏去咀嚼。

  秀兒站在一邊,把眉毛先是連皺了幾下,然後歎了一口氣道:「您這大年紀了,本來也該吃點兒好的,就為了沒錢,讓您老是幹耗著。這回我找著了事,一定買點兒好吃的,給您補補身體。」

  三勝聽到這話,就不免翻了眼睛向她望了道:「什麼?你的事,已經找妥了嗎?」

  秀兒等著自己把話說完了以後才知道自己失言,可是話已經說出來了,也沒法子否認,就低了頭道:「那不過是比方的一句話。」

  三勝道:「我瞧你這幾天,言前語後的,總是談到找事。你真有了找事的迷。你得記著我的話,可別聽了人家的話,自己胡找路子,有什麼事,你得先回來和我商量商量,要不然,你出了亂子,我可不管。」

  秀兒向父親瞟了一眼。這就微笑道:「你這話真奇怪了,我一個姑娘家,會惹出什麼亂子呢?」

  她說完了這話,可就避到門外去盛麵條子去了。三勝看她的樣子,雖是有些可疑,可也想不到她這個不大出門的姑娘,有什麼意外,麵湯喝完了,把碗放在炕頭邊,自側著身體去睡覺,身體疲乏的人,他在吃飽了之後,可以感到疲乏,所以他側著身體睡覺之後,就沉睡去了。

  秀兒被父親那樣一問,嚇得不敢進房來,只挑起面來,在門外邊站著吃,吃完了面,接著洗刷鍋碗,直混到黑,才點了燈屋子裏坐著。忽聽到父親在炕上大叫道:「你們別瞎說,我的姑娘,是位好姑娘,她准能夠替我爭口氣。」

  秀兒因父親無緣無故地叫上了這樣一句,倒嚇了一跳,站在炕邊問道:「爸!你同誰說話啦?」

  三勝並沒有答覆她這一句話,只是微微地打著呼。大概他那樣大聲嚷著,還是在說夢話呢。可是說夢話怎麼會提到這種話?這倒可怪!她站在炕頭邊,發了一陣子呆,心裏可就想著,父親說這句話,沒有意思便罷,假如是有意思的話,他必定是聽到了一些風聲。依著父親的性子,有什麼話,心裏擱不住,一定會說出來的。現在他在夢裏頭說出來,分明是不便對自己姑娘說,可是心裏又憋不住,只好是在夢裏嚷了出來。那麼,這位老人家,也就怪可憐的了,我出去找事,本來也就是要養活父親,若是為了要養活父親,還是讓父親心裏難受,那又何必多這麼一檔子事呢?那我就決不去當這模特兒了。

  正這樣想著,卻聽到門外邊,輕輕地有人咳嗽了一聲,隨後道:「秀姐沒睡嗎?」

  秀兒聽到是秀文的聲音,答應著一句沒睡呢,自己就大開著步子,輕輕地跑了出來,走到院子裏,握住她的手,笑道:「夜深了,還要您跑來。」

  秀文低低地道:「我特意給你打了一個電話給邱先生,他說,正差著人呢。你這一去,准成,機會是不應當失掉的。」

  說著,反捏過秀兒的手,緊緊地搖撼了兩下,又低聲道:「邱先生又說了,他們願意出三十塊錢包月,這只要你一答應,從明天起,你每天就收進一塊錢了。這年頭兒,哪裏找這樣的事去?我怕你忘了,明天起不了早,所以晚上我又特意來告訴你一聲。」

  秀兒道:「三十塊錢一個月嗎?」

  秀文道:「一點兒不含糊,我還能冤你嗎?」

  秀兒沉吟了一會子,才答道:「反正試工我總是要去的,無論說得成說不成,我明兒早上,找你去就是了。」

  於是握了秀文的手,一直送到她大門外,方才回家。三勝看到,便問道:「誰在外面叫你,你悄悄地就出去了。」

  秀兒頓了一頓笑道:「是桂芬那孩子,問我一句話,我已經打發她走了。」

  三勝雖有點兒不相信的樣子,只對秀兒的臉上,望了一望,也沒有說別的話。

  這晚上,秀兒卻是十分謹慎,輕手輕腳,把屋子裏家具,全都收拾一過。三勝躺下去了。牽著被,替他蓋得好好的,還怕他肩膀露了風,將被頭塞了一塞。三勝雖是睡著了,她還不肯上炕就睡,依然坐在矮凳上,看著父親,有兩次要咳嗽,自己都伸手去握了嘴,怕是咳嗽的聲音太重了,會驚醒了父親。自己也曾疑惑著,為什麼今晚上格外地小心起來呢?往常得罪父親的時候也有,絕不至於這樣,膽子小得像芝麻似的。

  是了,這無非為著自己想去試工,免得父親生了氣,明天試工不成。試工不成沒什麼,可是以後的家用,又到哪兒去找錢花呢?她想到這裏,看看父親,又看看這蕭然的四壁的屋子,自己不免微微地咬了牙,將腳頓了兩頓,心裏想著,事到於今,我還顧慮些什麼?我望著父親,父親望著我,也不能過日子,我還是去當我的模特兒。聽父親的口氣,倒不怎麼反對我去找活做,為什麼不去?一天能混到一塊錢呢。父親演那鬼打架的手藝,最多的時候,也不過掙塊把錢一天吧?明天我起個早,等他沒醒,我就先溜出去,回來他要怪著我,我就說出去找錢去了。他信也好,不信也好,反正沒有親眼得見,也不能把我怎麼樣。將來我一月能交三十塊錢給他,他未必不歡喜我,他見過人家一把給他三十塊錢嗎?

  秀兒想到了這裏,覺得有了錢,什麼事全不含糊,違背父親一點兒,也不要緊的,還是幹吧。到了這時,她算主意拿定了,安然上炕去睡覺。半夜裏,曾連續著兩次,覺得是穿好了衣服,出門試工去,可是睜眼看著,屋子裏漆黑,原來是做夢呢。

  到了次日早上天還是濛濛亮,窗戶紙像雞蛋殼一般的顏色,她就悄悄兒地溜下了炕,兩手端住了房門,輕輕兒地,慢慢兒地,把門給打開了,那只腳剛跨過門,卻聽到父親哼了一聲。她立刻停住了腳,靜靜地站著,聽了一會兒,三勝哼了一聲之後,也並沒有其他的言語。自己隨手帶上門,回頭看也不看,索性還是走出院子來。不想說起早,還有比她起得早的,院鄰胡老二正拿了一把長柄掃帚,在掃他的房門口,一回頭看到她,便大聲道:「大姑娘,今天幹嗎起得這樣子的早?三爺沒起來嗎?」

  秀兒嚇得心裏亂跳,紅著臉低聲答道:「我想出去請一炷香。」

  口裏說著,自個兒就去開街門,雖然逆料著父親已是被這大聲音驚醒了,自己只是走自己的,卻不去問他了。可是到了胡同裏一看,空蕩蕩的,由南到北,一條直線,並不看到一個人。兩旁人家,全是緊閉了雙門。對面王家,當然也是把大門關緊了的。這倒是讓自己躊躇著的,難道不等人家醒過來,捶著門進去不成?回家呢,自己又不願意,怕的是被父親留住,不許再出來。因之想了一個笨主意,就是一個人去遛大街。順了對東的方向,一條街一條胡同,一直地走了去。在走的時候,自己估量著,應該到了什麼鐘點了,她們該起床了,她們該洗臉了,她們該開大門了。雖是這樣安排著,還怕時間未到,又在街上繞了兩個圈子,方向回頭路走。到了這時,才算是決定了,她要做模特兒的心事,戰勝了她害臊的心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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