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九二


  到了五點鐘,秀兒下了課,坐了人力車,徑直趕向電影院。七點多鐘,她是跟在段天得的身後,同走入一家小飯館子去用晚餐。在九點鐘,她又被段天得挽了一隻手臂,在電燈暗處走著。段天得似乎很高興,一路之上,有說有笑。秀兒卻只是低了頭,把眼皮向下垂著,只讓他挽了走,並不曾哼出一個字來。段天得笑道:「你心裏別胡思亂想的,我已經說過了,你每月不夠的用費,都由我來承擔著。你還老發愁幹什麼?」

  秀兒道:「我雖然不懂什麼事情,可也不是那種只顧眼前,不問將來的人。現在用你的錢,自然用得痛快,將來若是沒有你這樣一個靠山呢?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你發愁什麼,像你這樣子長得美的人,總會有靠山的。就怕你受了人家的奉承,把無用的人當了金不換。假使你真能把眼光放遠,認定了哪種人可以做靠山,你總不至於毫無辦法的。」

  秀兒默默地陪他走了很遠的路,就突然地止住了腳,向他道:「時候已經不早了,我可以回家去了嗎?」

  段天得道:「現在我本來就是送你回去。」

  秀兒道:「你讓我雇車走吧,別這樣子。有人瞧見,怪什麼的。」

  段天得道:「瞧見怎麼樣?現在社交公開的時候,不許嗎?」

  秀兒道:「你是一位大學生,你儘管可以說這樣話。你不想,我們是什麼人家的子女,是什麼身份,什麼自由囉、改良囉,把這些話去給人說,人家不會笑掉牙嗎?我把實情話告訴你,我不能這樣混下去,我得找一個辦法。因為這兩天,胡同裏那些小孩子,見了王家院子裏那幾位姐妹兒,他們盡嚷嚷,那話還是真難聽。大概不久的時候,全胡同裏都會知道。好在我不是同她們住在一個院子裏,我也不大和她們同走。所以那些胡同裏的小孩子,還不知道。可是三日三,九日九的,他們將來總會知道的。我要是趁著這個日子,就洗手不幹,我還可以落個好下場。」

  段天得笑道:「你又不是做強盜,說什麼洗手不幹。不過你有什麼要緊的事,只管向我家裏去電話,你就說學校裏打去的得了。」

  秀兒道:「我沒事打電話給你幹什麼?」

  段天得微笑了一笑道:「沒事就好,你雇車吧,我可走了。」

  說畢,他先行扭了身子走開。秀兒對於這種情形,雖有點兒奇怪,卻也猜不出所以然來。當時雇了車子,徑直地回家。

  在院子裏就聽到李三勝罵道,「他媽的嘴上無毛,辦事不牢。說了下午三四點鐘來回我的信,現在什麼時候了?讓我在家裏老等。」

  秀兒站在院子等了一等,想候著他把這一陣子脾氣發過去。不料他是越罵越厲害,簡直不肯完結,只好低了頭進去,輕輕地叫了一聲爸爸。三勝直挺了身子坐著,手上搓著兩個核桃,只管轉個不了。兩隻眼睛翻了多大,向門外瞧著發愣。秀兒道:「交朋友,高興多來往兩趟,不高興少來往兩趟,你幹嗎生這樣大的氣。」

  三勝道:「你瞧我說什麼來著?我說的是賽茄子這小子。是他約好了我,今天下午三四點鐘來的。我這人是真講信用,連大酒缸也沒有去。」

  秀兒微笑道:「大概也就是為著沒有上大酒缸,你心裏不大痛快。」

  三勝道:「喝酒,我哪天也喝,這個不夠生氣的。結親如結義,他們先有這番意思,又不是我去找他們的。到了現在,事情有個八九不離十了,他又搭個什麼架子,愛來不來的。他要是早兩天是這種樣子,那還真不含糊。因為我現在對有些人說了,說是同萬子明結親了,他要是從此不幹,那我這老面子,可真有一點兒磨不下來。」

  他說著說著,聲音低下了,眉毛也皺了起來。秀兒見父親明白提到了自己的親事,就不好怎樣搭言,自把桌上的煤油燈,擰大了一點兒,然後清理著桌子上的東西,又到屋簷下,看看煤爐子裏的火,搬了一簸箕煤球來,放在煤爐子口上,用雙火筷子緩緩地向爐口裏加了進去。她兩隻手同兩隻腳,簡直沒有片刻地停留,也就為著不敢在父親面前站著,怕引起了他的牢騷話來。

  過了很久的時間,自己才到父親面前坐著,見他手心裏搓著兩個核桃,還是不肯停止。只管沉了臉子,對地面上望著,因道:「你別生氣。這又犯不上向心上擱著的事。憑了我自己的想頭,早就說了,還得掙兩年的錢。你不用三心二意的,就依著我這個主張得了。」

  三勝並不理她的話,只是搓著那核桃,後來突然地站起來道:「時候還早,我趕到賽茄子家裏瞧瞧去。」

  秀兒板著臉,噘了嘴道:「沒有這樣的。你這時去追人家,要算怎麼一回事呢?別去!」

  可是三勝站起身來以後,就是一個起身的勢子,等到秀兒把話說完,他已搶步走到院子裏去了。秀兒追到院子裏時,三勝口裏罵罵咧咧的已走出大門去。他道:「再想我答應,非他做大媒的,給我磕三個響頭不可。」

  秀兒聽了父親這話,料著這形勢一定很僵,可是他既出了大門,那是不可挽回的事了。

  在這晚十一時附近,李三勝回家來了。他回來之後,一言不發,對了燈就解衣上炕。秀兒因為等父親,並沒有睡,找了一雙線襪,坐在桌子邊燈光下,縫襪底子。看到三勝進門,正張羅著要和他倒茶,見他背對了燈光,急忙地解著紐扣,便有上床睡覺的意味,這就問道:「爸爸,你……」

  三勝重聲道:「別問我,我要睡覺。」

  秀兒正倒了一杯茶,兩手捧著,要向三勝面前送去,聽了這話,倒站著發愣,不知道怎麼是好。三勝偶然回過頭來,看到她這種樣子,便對她周身上下看了一眼,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:「這也不能怨你。」

  秀兒心裏,不免跳動了幾下,低了眼皮子,不敢望他,反而把那杯茶放下了。三勝說了那句含糊不明的話,也不再去加以解釋,自牽開了炕上的被褥,就上炕躺下了。秀兒幾回想問,看著父親的面色,還是忍耐住了。

  到了次日,秀兒在炕上剛翻身睜開眼來,就看到三勝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,兩眼向門外望了去,手上搓著兩個核桃,不知道停止。秀兒一骨碌爬起來,兩隻腳在炕沿下摸索鞋子,手理著頭髮,向他微笑道:「你今天起來得這樣早,我一點兒都不知道。」

  三勝看了她一眼,沒言語。秀兒越是看到父親這樣子拘板,越是慌了手腳,哪裏還敢多問一句話,忙著伺候過了父親的茶水,就把一面小鏡子放在窗戶臺上,拿了一隻長柄牙梳,對著鏡子緩緩地梳理頭髮。三勝睜了兩眼望著她,很久才道:「你又該上學校去了吧?」

  秀兒道:「是的,今天上半天就有事。」

  三勝道:「唉!做人的事,真是難說,維新的人,說什麼男女平等,女人現在一樣可以出去掙錢。古道的人,又有古道的說法。」

  秀兒道:「昨天你到丁掌櫃那裏去,他說什麼來著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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