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九九


  老劉伸著五個粗指頭,可搖撼了兩下,笑道:「三爺,你可別那麼說,你有這麼大年紀了。這是賣苦力的玩意兒……」

  三勝不等他說完,就站起來笑道:「老大哥,您這話本來是對的,走江湖唱蓮花落,還得拜拜碼頭呢。可是你要知道,我現在要出去賣藝,本來就是拚命,若是死了,那是我死得其所,強於我投河抹脖子了。」

  老劉道:「你也別那麼想不開,你那姑娘躲開了,無非是怕你要對她怎麼樣。現在你不對她怎麼樣,她自然會回來,到了那個時候,這件事,到底是怎麼一個來由,你總可以問得出來。」

  三勝淡笑道:「我的老大哥,你倒以為我有那麼大的精神?」

  他說著,把兩手環抱在胸前,微昂著頭,向天上望去。老劉這也透著無趣,搭訕著望望太陽影子,自說是天不早了,這就推了車子走去。

  李三勝站在那裏,還很是發呆,忽然一個轉念,立刻跑回屋子去,趴伏在炕上,兩手捧著臉,眼淚像泉水一般地直湧出來。這麼大年紀的老人家,當然也不便哭出聲來,啞著嗓子,只是幹嗚咽著。哭得久了,自己覺得有些頭暈,便昏昏地睡去。因為他兩隻手全是掩著面孔的,醒來之後,卻酸麻得抽縮不動,嗓子眼裏像是經過了火的燎灼,結成了瘡疤,急於要用茶水來潤濕。可是自己只抬起來,便覺加重了幾倍,眼睛所看到的東西,全加上了一套紅綠五彩的花紋,自己也不知這是什麼現象,趕快又把臉伏了下去。

  這樣靜靜地過了十幾分鐘,身子還是挺直不起來,只有翻轉了身子,仰臥著。又睡過了一小時之久,這才覺得兩隻手臂是自己的,可以伸縮自如。看到桌上的茶壺,立刻抱了過來,也不問裏面是哪一天的茶水,嘴對了壺嘴兒,咕嘟咕嘟,一陣猛吸。隨著有一陣涼氣,直透入肺腑裏去,放下那壺,將牆上掛的冷手巾,擦擦臉,揉揉眼睛,似乎自己清醒一點兒,於是坐在方凳子上,隔著窗子,望了天空上的白雲。

  這就聽到院子外面,有院鄰輕輕地說笑聲,立刻想著,這必定是說我。他於是屏住了氣,繼續地向下聽著。只聽得院鄰喁喁地說著話。有時發生出兩句較大的聲音,卻是說:「這事變了,往哪兒說去?」

  又有人叫著:「這發瘟的老狗,老是在人面前,討厭極了。」

  三勝這就聯想著,所謂發瘟的老狗,那是說我的吧?自己的姑娘,做出了這樣的事,人家准是不齒,藏在屋子裏,人家還是這樣譏笑著。若是出頭同人說話,人家不會指到臉上來罵嗎?心裏這樣猶豫著,這就聽到院鄰在笑,是笑自己。院鄰在歎氣,是歎息自己。便是院鄰自說他家裏的柴米油鹽瑣事,也是道論著自己。因之坐在屋子裏,儘管自己極力鎮定著,也不知道是何緣故,嘴裏二十多個牙齒,自然相對地撞擊起來。這樣約莫有兩三小時,自己不能再忍耐了,就把牆窟窿眼裏的一面小破鏡子,取了出來,手裏托著,只管向那鏡子裏的人影注意。許久許久才道:「李三勝,你就這樣地算了嗎?」

  自言自語時,更注意著鏡中的人影,但看到自己瘦削的臉腮,越發高拱起中間的鼻子來,眼睛凹下去不算,而且在眼睛眶下,發現兩大團青紫的印子,加之眼珠又是紅的,看了很久,自己也跟著害怕起來了。最後他把鏡子由屋子裏扔出來,直扔到院子中間去。

  過了一會子,便是這院子裏那位愛管閒事的小姑娘桂芬,伸進一個頭到門裏來,問道:「三爺,你一個人在屋子待著啦?秀姐回來沒有?」

  三勝低頭看了地上,兀自出神。猛然抬頭看到這小姑娘,不由皺了眉頭子。桂芬把那面破鏡子舉了起來道:「還可以使呢,你幹嗎扔了?」

  三勝勉強帶了笑容道:「我用不著。你要你就拿去吧。」

  桂芬兩手扒住兩面的門框,身子站在門中間,卻回頭看了兩看,然後跳著進來,睜著眼睛,張大了嘴,悄悄地向三勝面前走來。三勝笑道:「桂芬,你有什麼話?」

  桂芬道:「三爺,這件事,你別盡怪秀姐,全是對過那幾個狐狸精不好,勾引了秀姐去上她們的當。」

  三勝點點頭道:「我知道了。」

  桂芬道:「她們全回來了。秀姐沒有同她們一塊兒來。」

  三勝道:「你怎麼知道呢?」

  桂芬道:「我在大門口等著她們呢。我等了好幾個鐘頭了。我見著她們撇嘴,她們就向我瞪眼。她們真不害臊。」

  三勝聽她這話,心裏就怦怦地跳了幾下,低低地道:「小姑娘別管那些閒事。」

  桂芬將身一扭,走出門去,罵道:「我好意有話告訴你,你倒不睬。老梆子,養活的好閨女。」

  李三勝聽了這話,心裏又加起了一把怒火。待要追上去,她已到院子中心了。隔了窗戶上的紙窟窿,向外面張望著。見桂芬那孩子,偏著腦袋,兀自罵罵咧咧的向她家裏走了去。三勝呆呆地望了許久,咬著牙,使勁用腳在地上一頓。這一頓之後,他立刻倒在炕上,可就直挺挺地躺著,不再起來了。

  這樣昏沉沉地睡下去,約莫有兩三小時,卻聽得老劉在隔壁屋子裏叫道:「三爺,還在屋子裏躺著啦。」

  三勝道:「劉爺,您都回來了。你瞧,我急得人事不知了。」

  隨著這話,老劉已是走進屋子來,看到他半側了身子躺著,兩個顴骨上,全是焦紅色,眼睛圈子更是凹下去許多。嘴唇皮上,有許多裂紋,便道:「三爺,你還沒有吃什麼吧?」

  三勝已是手撐著炕沿,坐了起來,歪著脖子,垂下頭去,有氣無力地道:「我還吃什麼啦。睜開眼睛,直到現在,我沒出這屋子,就喝幾口涼茶。也不知怎麼了,心裏直發燒,臉腮上像喝了酒似的,只覺熱氣燒得難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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