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一


  老劉聽著,只是皺著眉搖了兩搖頭。隨後就望了大家道:「李三爺既是走了,咱們不管他這一走之後怎麼著,反正總是可憐的事。咱們全是多年的街坊,應當可憐可憐他。我這人就是實心眼兒,他既在牆上題下了字,把家裏東西全交給我,那說不得了,我一定得負全部責任,把這些東西全管得好好兒的。因為將來三爺有一天回來,那自然沒什麼可說的。說句不懂人事的話,若是三爺不回來,我把這東西交給他姑娘,或者永遠存著,都有一個交代。我說這話,各位覺得怎麼樣?」

  大家對於三勝這檔事,就不大滿意,誰願去多他的事。老劉問著,大家全沒作聲。雖有一個人說,他既交給您了,您就接著吧,那聲音也小得像蚊子一樣。老劉一看大家的情形,知道誰也不願負責任。這沒什麼,自己和李三勝是老朋友,就擔起這個擔子來吧。大不了就讓人家說,吞沒了李三爺一套家產,也不過是破桌子爛板凳罷了。

  這樣地想著,就一抱拳向大家拱手道:「好的,交給我了,諸位請便,我要鎖門。」

  那些街坊見他說話,這樣的乾脆,倒不免向他瞪了兩眼。可是老劉把話說過了,並不怕人注意,首先走出門去,站在一邊,抱著兩隻拳頭,只管向大家拱揖。明是客氣,其實是催人出去。有人叫著走吧,大家就一哄而散。老劉先把門向外反扣了,趕快就跑到家裏去,取出一把鎖來,把門鎖了。

  那些走出門來的街坊,站在院子裏,四圍閒散地站著,兀自未曾散開。有位年老的街坊,淡淡地笑道:「多費什麼閒心?這兒的街坊,全不開眼,沒瞧見過幾張破桌子爛板凳?」

  那個愛說話的桂芬姑娘,這時也站在院子裏,便噘了嘴道:「那個討厭的老頭子,活該他走了,人家同他說好話,他倒要搭起臭架子來,真是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歹。」

  老劉瞪了眼道:「你這孩子怎麼張嘴就罵人?」

  桂芬手扯了身上的薄棉袍子大襟,將脖子一扭,連頓兩下腳道:「活該活該,再說三十聲活該!」

  老劉把頷下幾根鬍子,氣得真撅撅的,那件灰布短棉襖外,攔腰系著一根大布帶子,他是解開來重系,系了又複解開,倒有好幾次。在這個期間,他心裏是在想著,要用一句什麼話來質問桂芬,最後兩手拿了帶子頭,向前胸緊束著,就對桂芬瞪眼道:「你爹媽就是這樣教給你說話的嗎?」

  桂芬道:「怎麼啦?我爹媽怎麼教著我不好,把我賣過錢了?你別瞧那些個人穿得比姑奶奶好,她可沒有姑奶奶身上香。」

  說著這話時,她向大門外一指。正好對過王氏姊妹,坐了車子由外面回來,王大姐看到對過院子裏,站著許多人,心裏頭正有一些奇怪,看到桂芬指手畫腳,向這裏說話,便停住了腳,板著臉道:「呔!你充誰的姑奶奶,話可要說明白些。我是不怕事的。我不惹人家,人家也別惹我。誰要無事生非的,招到我頭上來,那我不客氣,真用大耳巴子量人!」

  說時左手就卷了右手的袖口,那神氣簡直就要向這裏奔過來。桂芬道:「你幹嗎找我?我提著你的名,道著你的姓嗎?你別向我找碴兒。」

  王大姐睜了兩隻眼睛,緊蹙了眉頭子道:「那麼,你剛才向誰說話。」

  桂芬看到她來勢很凶,只管慢慢地向後退,退著到一群男人的身後去。王大姐兀自輪流地卷著兩隻袖子,偏著脖子紅了臉道:「要是像你這種東西,我們也含糊,別在北京城裏待著了。丫頭,你躲著吧。你別出來。不定在什麼地方遇到你姑奶奶,姑奶奶就撕你。有道是:拼了一身剮,皇帝拉下馬。別說是你,就是再厲害十倍的角兒,我不含糊。」

  桂芬藏在人身後噘了嘴,哪裏還敢哼上一聲。王大姐氣憤憤地還只想罵,王二姐可就搶上前,一把將她拉著,皺了眉道:「你同這種人講什麼理。」

  王大姐雖然讓她妹妹攔住,掉過身去,可是她依舊回過頭來向這邊罵著。直等王二姐帶推帶送,直推到大門裏邊去了,這一頓風潮方始了結。在那邊大雜院子裏的人,全都站定了腳,半側了身子,向王大姐看著,臉上還似乎帶了一些淡笑。王大姐走了,大家都向桂芬埋怨著。有人道:「這孩子盡說一張嘴。人家真同你認真起來。你又沒得可說了。」

  桂芬道:「誰同那不要臉的人一般見識?」

  說著,扭轉身子跑了,大家正在哄笑著呢,王大姐換了一件舊灰布棉袍子,手裏拿了一根洗衣服的棒槌,又跑出來了。兩手一叉腰在大門口站住,橫瞪了兩眼,只管向這邊大雜院子看了來。王大姐這麼一凶,只向這大雜院子裏光瞧著,這邊站著的人心裏也都想,誰吃了飯沒事,同人找彆扭去?所以王大姐在那裏站了很久,不但這邊沒有人敢罵她,而且眼光也不射到那邊院子裏去了。她最後橫瞪了眼睛,向這邊看著,鼻子裏可就哼上一聲。因為這邊沒有什麼迴響,她也就轉身走回家去了。

  李三勝結束家庭的事,到了這裏,總算告一段落。沒有人去過問李三勝,也沒有人去查問李秀兒。老劉反插著鎖的房門兩扇淡灰色的門板,向著這院子裏來往的舊街坊,那是象徵著李家的淒慘。這樣過了一個星期,房東已是知道了。聽說三勝的家具,是老劉代管著的,就催著老劉,把家具快搬了出去。老劉自然不敢擔認下來,就對房東約著,再等一個星期,找不著三勝本人,也要找著三勝的姑娘。房東的理由是:李三勝曾經欠過五六個月的房錢,好容易現在快還清了,不能再讓他白占住房子。強制著扭開了鎖,叫兩個人力車夫來,把屋子裏東西一齊搬到院子裏來。同時在門外也貼上了招租帖,大雜院裏的房客,差不多都是欠房東房租的,房東處置李三勝的事,大家也不過是白瞪眼,誰敢哼上一聲。

  在租帖貼出來的第三天,發生了反應了。天上僅僅只有一線光亮,胡同裏的宿霧,罩著人家有些迷迷糊糊的,電燈杆上的電燈,現著一圈圈兒紅絲。黑暗到光明在空間是分野的時候了。在胡同口上,進來一個老人,背上扛了一個極大的藍布包袱。一頂破呢帽子,低低地放下帽檐來,罩著了自己的鼻尖。他的身軀也許是很高大吧?只看他把身軀彎著,額角和胸部的距離,是很長的。他的眼睛,大概是不行了,罩上了一副玳瑁框的眼鏡。他好像有什麼顧忌似的,挨了牆,慢慢兒走到大門口來。到了大門口,他伸直腰了,向那租帖看著,接著又彎了腰,由大雜院裏的大門縫裏,向裏面張望著。他總看了十分鐘之久,聽到大門裏邊,已經有了咳嗽聲,他這就很快地掉回身來,向胡同外走去。

  約走了半里地,他的腰不彎了,直伸出來,再走了一里地,他的眼睛也好了,摘下了眼鏡,這樣是露出了他原來的形狀,那正是李三勝。他的臉更憔悴了,眼角裏也藏了兩粒淚珠。向東更向北,這就到了東城最大的一個廟會所在,隆福寺。這裏的廟會期是逢每個八九十的日子,在每個會期裏,這裏除了出售日用百貨而外,也容留著各種下層娛樂的賣藝者。

  李三勝背了大包袱,走進廟來,先買了兩套油條燒餅,坐在茶館裏把肚子鬧飽。然後在人稀少,而又是太陽曬得著的地方,就半坐半躺地睡了一覺,到了中午,一覺醒過,已是精神飽滿,這就把那大包袱打開,先透出兩個打架的假人,撣了兩撣灰,半立著放在地面。後來找出一隻洋鐵香煙罐子,裝了一罐子白石灰。自己用三個指頭,撮了些白石灰,就在這面前空地上,蹲著畫了個大圈圈,在圈子外正南,畫了個長方格子,格子裏,白粉灑了四個字:「藝術之宮」。地面占好了,圈子中間一站,昂了頭,提著嗓子喊道:「諸位快來瞧吧,青天白日鬼打架。快瞧快瞧,這是新鮮玩意兒。」

  他一頓大喊,也就有一二十人漸漸地走攏,圍了這白粉畫的圈子。

  李三勝看著這些人裏面,卻也有兩個衣服穿得整齊些的,這就一抱拳向周圍做了個羅圈揖,才道:「諸位,我老小子不敢誇嘴,有什麼玩意兒伺候你。你逛廟來了,在外散散心,解解悶,這是快樂的事。你就只當大門口要飯的,同你討了兩大枚。你說沒帶錢,那不要緊,請你在這兒多站一會兒,幫幫場子,讓沒有來的朋友,瞧著這兒人多,向這兒來趕熱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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