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
一一〇


  秀兒咬住嘴唇,先點了一點頭,接著便微笑道:「章先生是很聰明。我除了和老段的事要你幫忙,還有別的事嗎?你倒先封了門,讓我沒法子向下說了。」

  賽巴斯祁登左手捏了個大饅頭,右手拿住筷子,夾了一塊肉,正向嘴裏塞了去,要說話吧,口裏卻是塞得滿滿的,只好翻了眼睛,向秀兒望著,許久才道:「什麼?你們兩個人的事,還用得著要朋友幫忙嗎?那我們可辦不了。」

  大家見他搶著吃的當兒,口裏嚅囉嚅囉說出這兩句話,還是不帶笑容。再回想到他說出來的話,那一番誤會,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來。幸而有了這一番狂笑,把段天得難於答覆的這個問題,算是拉扯過去了。段天得雖然是故作鎮靜,但對於開除的這條消息,也不能完全放下,搶著把一頓飯吃過了,立刻站起身來,將兩隻手互相搓了幾下,笑道:「該走了,我們還是大家同去呢?還是……」

  章正明道:「當然是大家同去。人去得多一點兒,也可壯壯聲威。」

  賽巴斯祁登道:「還有幾個同學那裏,應該去報告一個消息,我不去吧?」

  陳大個抓了他的衣襟,就向屋子外拖了走,笑道:「你有一回不臨陣脫逃,也算給我們做朋友的掙一點兒面子。」

  賽巴斯祁登手攀住門框,向屋子裏奔,口裏叫道:「難道我的帽子也不用戴嗎?你為什麼這樣忙?」

  陳大個放了手,他跑回來,首先將桌上剩下的一隻醬雞翅膀抓起,向口裏便塞。段天得索性把一包醬雞骨頭,用幹荷葉一卷,塞到他手上,笑道:「還要什麼?」

  賽巴斯祁登道:「你不是說了嗎?無論什麼大事,也大不過吃飯,怎麼著?我要吃一隻雞翅膀,就不行。我吃的不樂意,我不……」

  陳大個第二次伸過一隻手來,拉了他就向外飛跑。章正明和段天得也哈哈大笑地向外跟著。秀兒送到跨院子門下來,叫道:「章先生,回頭還請你來一趟,我有話說。」

  章正明口裏雖也答應著,人已是走遠了。秀兒站在門下,倒不免向著他們後影,很久很久地發了呆望著。

  這時,有一個長了斑白鬍子的人,穿了一件大袖子灰布棉袍,手裏拿了一根旱煙袋,緩緩地由外面進來,正打這跨院門口過去,對了秀兒身上只管打量著。這是一位同公寓住的老者,每日見面無數次,彼此也都眼熟了的。秀兒倒不願和他對眼光,向他點了兩點頭。那老人微笑道:「姑娘,你貴姓是李吧?」

  秀兒道:「對了,你應該認識我?」

  他笑道:「也不過兩年不見,你就大人了。以前,我們住過街坊。後來我家眷搬下鄉去了,我到處住公寓,就沒有會過面了。你怎麼也住公寓了。你們老爺子呢?」

  秀兒道:「呵!對了,你是孟家老太爺。我父親出門去了。」

  孟老頭道:「姑娘,你出門子了吧?這位先生貴姓?好像是個大學生。」

  秀兒紅了臉道:「是的,也是沒法子。」

  孟老頭雖然說著話,口裏還抽著旱煙袋呢。聽了這話,猛可地把旱煙袋由嘴縫裏抽出來,問道:「沒法子?你有什麼為難之處嗎?」

  秀兒道:「那……那倒是沒有。」

  孟老頭道:「姑娘,我這一大把白鬍子,我到你屋子裏坐坐可以嗎?」

  秀兒道:「喲!老前輩,又是老街坊,你幹嗎說這樣的話?」

  於是在前引路,把他引了進來。他進屋之後,先不坐下,站著四處觀望了一會子,點點頭道:「很好。哦!哦!」

  秀兒讓他坐下,立刻斟了一杯熱茶送到他面前茶几上。茶房也進來收碗筷。他只是抽煙,不住地滿屋打量,不曾開口。等茶房去了,他才道:「姑娘,你既然知道我是孟家老太爺,你就相信我不能冤你。我看你這樣子,現時透著有點兒進退兩難,對嗎?」

  秀兒坐在他對面椅子上,不覺咬了下嘴唇皮,低下頭去。兩隻腳互相交叉著放在地上,眼看了腳尖。孟老頭道:「這幾天,我進進出出,我早就看出你的情形來了。我聽說那位段先生是大學生,總算是個文明人,沒有什麼關係,所以沒有多事。」

  秀兒忽然抬起頭,正了顏色道:「不瞞你說,你是猜對了。我同老爺子,鬧了一點兒小彆扭,他老人家要殺我,嚇得我不敢回家。這個姓段的,是藝術學校裏學生,我在那裏,……我做點兒小事罷了。他老早就認得我的。那天他對我說,不能回家,就跟他過吧。我一時糊塗,就過下來了。可是我老爺子氣很了,把家裏東西全扔了,背了他那混飯的玩意兒,出門混飯去了,現在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。現時我要回家去,也是無家可歸。」

  孟老頭將旱煙袋頭在茶几腿上,緩緩敲了兩下,另一隻手摸著鬍子,微笑道:「總算我這雙眼睛,沒有看錯人。既是這麼說,你這事情,不能就這樣含糊著下去,你總得要有一個打算才好。」

  秀兒道:「我有什麼打算呢?本來我想著,既做錯了,就跟著錯下去吧。現在把這姓段的家事打聽出來了,大概跟著錯下去還是不行。好在我自己還能混飯吃。我再天一天二就離開他了。不過他是學校裏頂出風頭的學生,得罪了他也不成。所以我也在這裏想著。今天遇到老太爺,那就更好,請你跟我拿幾分主意。你是從小把我看大的,我高攀點兒,就算是你的子女一樣。」

  孟老頭且不答話,把兩個指頭只管在煙杆掛的皮荷包掏煙葉子。秀兒把話說到這裏,心裏好像是很難過,臉色沉鬱著,把眼皮垂下來,兩道眉毛頭子慢慢兒蹙到了一處。孟老頭把那旱煙袋吸著,煙斗上的火柴,自燒著了煙斗上的煙絲。嘴裏噴出兩口煙來,將身子向後靠著,微微笑道:「我們上了兩歲年紀的人,用冷眼去看人,無論什麼角色,我總可以分出個善惡來的。我看這位段先生,人是倒是很活潑,就是……年紀輕的人,都是這樣,也不但是他。依著我的意思,姑娘能夠回去的話,你最好還得回去,你們老爺子回來了的話,賣著我三分面子,給他講一講情,也許你們可以團聚起來的。」

  秀兒聽了這話,猛可地站了起來,倒是從從容容的,向他鞠了三個躬。孟老頭隨著站了起來,抱著拳頭,拱了兩拱手,笑著點頭道:「姑娘,你別這樣。凡是我願意幹的事,你不請,我自來;我不願意幹的事,隨便你說什麼,那也是白費勁。要不,人家怎麼說十個老頭兒九個倔呢?」

  秀兒笑道:「其實那不是倔,都為著老人家都是古道熱腸的人,對於年輕人所做不規矩的事,有點兒看不上眼,就得說,就得管。雖然這件事同他沒有關係,可是他為著同社會上去了一件不好的事,比替他自己辦好了一件事,還要痛快得多。我可是瞎說,不知道對不對?」

  孟老頭突然把旱煙袋放下,將手在茶几上一拍道:「姑娘,不枉你是在學堂裏做事的,你說很對。」

  他這一拍太重,把茶几上放的一杯茶打翻,淋了滿地的水汁。秀兒連忙搶過來,把碗扶住,口裏連連地道:「沒有關係,沒有關係。」

  同時,找了一方抹布在茶几上擦抹著,又掏出脅下的一方白綢手絹在他衣襟上拂拭好幾下,孟老頭哈著腰道: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

  秀兒重倒了一杯茶,放到他面前來,笑道:「這有什麼要緊,我高攀點兒,你就同我父親一樣。」

  孟老頭手摸了鬍子,先點點頭,隨後又歎了一口氣,低聲道:「公寓公寓,簡直就是私寓。在這裏住的人,規規矩矩的,簡直沒有幾個。姑娘,你聽我的話,還是趁早兒回家去。」

  秀兒坐在他對面椅子上,又低了頭下去,兩手放在懷裏,互相盤著手指頭。孟老頭坐著吸了一陣旱煙,點點頭道:「你的意思我明白了,准是你住的那個大雜院裏,人多嘴雜,你這樣回去了,怕人家閒話。那沒有什麼,人生在世上,總有走錯了路的時候,走錯了路,能回頭就是好漢。誰還能說不讓你走回頭路嗎?只要你肯回家,明天我送你回家去。你說什麼時候走吧。」

  只這句話,又引出一番風波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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