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藝術之宮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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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時,微偏了頭,噴出兩口煙來,於是把帽子取了下來,當扇子搖了幾搖,笑道:「我走了。什麼時候回來,可不能定,你不必等我吃飯了。」 也不等秀兒再說什麼,立刻就向門外沖了去。但是不到五分鐘,他又踅了回來。秀兒迎著他道:「你又回來幹嗎?」 段天得道:「我要交代你一句話。我什麼時候回來,現在可不能定。假使你不能等我的消息,還是你自己去打聽吧。」 秀兒道:「你什麼事那樣忙?回來一趟都不……」 段天得早是掀開了門簾子,很快地跑出了跨院去。秀兒覺得自己臉上,還有很多的淚痕,只在院子門裏向外張望了一下,並沒有出來。料著段天得也是隨便交代的一句話,不能夠真有長時間不回來。於是掩上了房門,倒在床上,充量地垂著眼淚,哽咽了一陣。 段天得的話,倒是不錯,直到下午四五點鐘,他還不曾回來,自己實在忍不住了,就向王大姐家裏去了一個電話,倒是王大姐親自來接的話,她道:「兩天沒見你的面,電話又打不通,真把我急壞了。我們只知道你們老爺子去世了。至於怎樣去世的,去世以後的情形怎麼樣,那全不知道。你想,這條胡同裏的人,誰肯同咱們說話?又不敢平白地去打聽,徒然碰人家的釘子。今天你怎麼不到學校裏去?」 秀兒道:「我心裏亂得不得了,坐也坐不住,我哪裏能去上課?」 王大姐道:「你不去也好,學校裏學生搗亂了一天,儘管打鐘,沒人上課,你去了也是白去。」 秀兒道:「停課了也好,絕了我幹這行事業的念頭,我不能不想別的法子了。」 王大姐說了一句也對,淡淡地答覆著,把電話就掛上了。秀兒口裏雖是這樣地說著,到底也平添了自己一腔心事。除了父親去世的消息而外,學校裏是不是真停課了,更要知道清楚,兩眼巴巴地只是盼段天得回公寓來。誰知候到晚上十二點鐘他還不回來,這是在公寓裏同居以來,第一回奇怪的事了。 秀兒翻來覆去在床上顛倒了一宿,到了次日早上勉強按捺住了自己那一腔悲憤,梳攏一回頭發,臉上抹了兩次香粉,便向學校地。在路上心裏估計著,若是遇見了姜先生那班人,別像往日,低著頭板了臉子走開。這回見了他,老遠地站著。就讓他兩眼在臉上,也不要緊,還是向他深深地一鞠躬。若是見著姜先生本人,那就大膽叫他一聲姜先生吧。心裏頭已有了准稿子,也就膽子大些。 可是到了學校門口,向裏面一看,那是完全和自己所揣想的情形相反了,外面的大鐵柵門已是緊緊地關住,僅是留了旁邊一扇小門,可以讓一個人側身進去。往日大門外停著許多人力車,今天是一輛也沒有了。倒是在那小門口,除了校警而外,又有四名背槍的警察。她心裏猶豫了一會子,已經到了這裏下了車,要向後退,那是更顯著怕事,這就停住腳步,牽扯了兩下衣襟,跟著走進鐵柵門去。在門口看著的警察,僅僅是看了兩眼,倒沒有說話,也沒有攔著。 秀兒走進了大門,輕輕地將玻璃門一推,正待伸了腳進去,不想這裏更有兩個警察背槍迎了出來,向她搖搖手道:「請走旁門進去。」 秀兒這才知道情形十分嚴重,退出門來,回頭看看張貼佈告的佈告牌上,大一張小一張的,貼了好幾張佈告。尤其是還透出濕糨糊的一張,那上面的字寫著特別大。秀兒雖不大認得字。對於這佈告也站著看了一看,只見上面寫了茶杯大幾行字。連猜帶認,其間有即日停課的四個字,卻是看得出來。這就隨著沉思了一會兒,既然真停了課,學生誰還肯來?打算找兩位感情好些的學生去問,已是不可能了。教員雖也有說得來的,又沒有那膽子去問。 正出神呢,後面有人道:「那佈告上的字,你准認得嗎?倒瞧得那麼認真。」 秀兒回頭看時,正是校役老劉手裏拿了一疊油印稿子由裏面出來。秀兒道:「停課了嗎?」 老劉眯了眼睛,將兩隻胖腮上的肉,笑著一擠了一閃,答道:「你怕什麼?打不了你的飯碗。」 秀兒瞪了他一眼,問道:「你這話什麼意思?」 老劉兩隻手雖然還拿著東西,但是他的肩膀卻是活動的,只管左起右落地搖動著。秀兒板住了臉子道:「我看不慣這樣子,你這是怎麼了?」 老劉把脖子一縮,笑道:「喲!怎麼著,李小姐長了脾氣了。我這是好話呀。現在學校裏換了……」 說著脖子又是一伸,低聲道:「換了掌權的人了。掌權的全是藝術之宮的那一班人。姜先生大概要做校長了。」 秀兒雖然還板住著臉子,但是還繼續地向他問話。因道:「姜先生根本就討厭我,還不歇我的工嗎?」 老劉道:「姜先生不高興你,這倒也是真的,他所以不高興,就為了你不肯到藝術之宮去畫畫。現在學校裏的權,要歸他了,我想你也不能不敷衍他。那麼,他還惱恨你幹什麼?今天他還問你呢。」 秀兒道:「不能夠。先生們在學校裏最忌諱談到我們的。」 老劉道:「他也不是光指著你一個人說話。他也像現在你這副正經樣子,他對人說:那幾個模特來了沒有?若是來了,可以告訴她們,不久就要複課的,到了那個時候,自然會派人通知她們的。說完了,又問:那個姓李的也還常來嗎?你看不是對你很關心嗎?」 秀兒笑道:「你倒說得這樣活靈活現。」 老劉道:「當然是活靈活現,因為是我親眼看到的,那還錯得了嗎?不信,你跟著我到辦公室裏去瞧瞧。」 秀兒道:「我去瞧什麼?人家還以為我是胡巴結呢。」 老劉道:「你別透著到辦公室去的樣子,只在辦公室院子裏溜達,他見著,准會叫你進去問話。」 秀兒昂著頭想了一想,點著頭道:「去就去,這年頭兒吃飯要緊,哪裏還管得了什麼羞恥。」 說著,在老劉面前搶著走。 到了辦公室外面,就聽到姜先生加大了嗓子,在裏面說話。他道:「我們為了二三百青年前途著想,覺得這學校不能這樣一直胡鬧下去,對於教育部根本整頓的計劃,當然要接受。自然,有人要說我是獻地圖的張崧的,以為把我們的學校送掉了。我要說句徹底的話,有人這樣說我,那就該拿去槍斃。國家的教育機關,是來培植青年的,決不能讓私人把持著當一個混飯的機關。若是誰寧可誤盡人家子弟,虛耗國帑倒把熱心教育的人,當了漢奸,那就是教育界的毒菌。對於毒菌,請問我們還用得著什麼姑息?大丈夫做事,認定了目標,是不怕人說閒話的。」 秀兒在外面聽了這些話,雖不全懂。可是他左一句學校,右一句學校,他是說著什麼,不用提了。當時站在門外呆了一呆,後來就自己咬住牙,點了兩點頭,用著全力輕輕一推門。在推門的時候,身子悄悄地隨了門轉將進去。只見辦公室各把椅子上,全坐滿了人。姜先生鼻子上帶著紅色,正像他已經喝過了酒。口角裏銜了半截雪茄煙,兩手反在身後面,只是在屋子走來走去。他板著臉子繼續地道:「我本來不願接受教育部方面的命令,可是我要整頓這個學校……」 他說到這裏,把腳一頓,表示他的意志堅強。在他那扭身子的當兒,卻和秀兒打了一個照面。秀兒笑著鞠了半個躬,叫了一聲姜先生。姜先生的臉色立刻和平了許多,也向著她微微地勾了一勾頭,因問道:「你有什麼事嗎?」 秀兒道:「是的。聽說學校放假了,不知道什麼時候才上課?」 姜先生對著在座的人,全看了一遍,卻笑將起來,因道:「放假?也許是吧?鬧得不好,這個假是永遠地放下去的。你大概很擔心你的工作,這沒有什麼,我介紹幾處私人畫室的鐘點得了。」 秀兒聽說,心裏倒跳了兩下,呆望了他道:「什麼?這兒不上課了,那……」 姜先生向她站定,搖了兩搖手道:「你別擔心,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。漫說是你沒有了工作,我得同你想法子。就是這全校……」 這句話不曾說完,偶然看到在辦公室裏的這幾位先生,見每個臉上全是紅裏透紫,帶著一分難看的顏色,這就向她道:「就是全校的工友,我都得和他們想法子。你回去告訴她們,不用驚慌。」 秀兒瞧這樣子,他對自己的態度,還算不錯。大概自己的飯碗,還不會發生什麼問題,站了腳,又和他鞠了一個躬。在這兩鞠躬之下,姜先生卻很感到滿足,便笑道:「你回去吧,有了什麼消息,我會派人告訴你的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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