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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貢獻給未來的同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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〔恨水〕 我向來不大會作臨時文字。現屆二十九年元旦增刊,同人合約,自己求自己,各作增刊文一篇,我也在湊合之列。儘管不會作應時文字,那是不能脫逃的。雖然,提起筆來,一部二十四史從何說起呢?我想新聞從業者,一年到頭,總是拿了尺去量人家大門,可也曾拿了鏡照照自己?今日是個開始的日子,說說自己似乎要得。什麼事從我們自己說起,這是最恕道的。現在不是有許多青年正要加入新聞界嗎?於是就決定了寫這一篇,貢獻給未來同業,聊表歡迎! 陶淵明說:「實迷途其未遠,覺今是而昨非。」在貢獻于諸公之前,我自己先要說自己一句,幹了二十多年的新聞記者,到了於今,所感到的是「腦子裏太空虛了」。當我和我相當年歲的朋友跳入新聞界時,國內用捲筒機印報的報紙,還不上十家。編印出來的新聞,現在拿來一看,幾乎滿紙都是笑話。那個時候,國內很少研究新聞學的專家,自然也沒有這種書籍,我們就以一個純粹外行的資格,從事於新聞事業。二十多年的工作,讓我們(我和我相當年歲的朋友,下仿此)碰了無數次的壁,鬧了無數次的笑話,長了很多很多的知識。直到現在,我們從經驗裏覺悟過來,「腦子太空虛了」。換句話說,做一個迎合時代的新聞記者,還不夠料。雖然我們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,至多再幹十幾年,就要退休,不夠料也不要緊。而中國新聞事業發揚光大的責任,都在比我們年輕的同業肩上;以及有志於此,而還未加入本行的有望青年肩上。俗言道得好,長江後浪推前浪,世上新人替舊人。趁此我們還未歇肩,不但要顧慮到這一個「推」字與「替」字上,而且希望青年及未來的同業,都比我們好,好得多。因為,中國抗戰必勝是毋待贅論的。勝利以後,我們將要成為世界上的一等強國。而強國的新聞記者,拿出來自必出色行當。預期著這裏必有不少的趙雲、狄青、薛仁貴和我們壯面子。我們縱有一兩個廉頗、黃忠,似乎也就不必拿出來了。所以,我們為新聞界計,為中國計,是對青年同業及未來的同業,有很大的期待。 新聞雖也是一種專門事業,然而這事業所需要的技藝,卻是多方面的。在採訪編輯兩部是文藝家的事,到了印刷部是工人的事,談起營業來又是商人了。所以人要做個新聞技術全才,那是一種難能的事。報業裏面,自然也有專門的專門,一個人用不著樣樣全能來;但是一個良好的新聞記者,對於專門中的各專門,不一定能做,是必須樣樣能夠「知道」些。不然,當你負起一部分責任,而與全部要發生關係的時候,你就會感到應付不夠。為此,我們常常談起,青年的同業們,以及有志于此的青年,應當趕緊從多方面去學習技藝,不要以一技一藝為已足。據我們從事新聞的經驗來說,技藝方面的培植,要做到如下的程度。 (一)文學的相當修養 新聞記者是天天拿紙面表現給社會看的。固然起碼要做到「辭達」的程度,而僅是「辭達」,平鋪直敘,實在不足應付宇宙間事物的萬變。所以文學水準必須比普通人要高。就國文技術方面說,除了思路清,筆調快,而詞藻還要能相當動人。否則,你當主筆的時候,讓你作一篇論文;你作採訪的時候,讓你寫一篇特寫,材料多了你無法寫,材料少了,你更無法寫。就說編新聞吧,若編者肚子裏沒有一點兒文字技術,將翻遍了報紙,找不到一個驚人之筆。平淡,平淡,越久越平淡。這將影響到報紙的銷路了。此外是外國文應當懂得兩種,自然也用不著怎樣高深,然而第一種能看看外國報,第二種能翻字典,倒是必須的。不出十年,世界的空間必然比現在又要縮小一半,一種外國語都不懂的新聞記者,有許多事情上要發生很大的困難。 (二)增進幾種基本知識 過去一個時期,報紙歡喜炫耀法律論文,於是引起一部分同業自修法律政治。這風氣過去了,現在是多數人愛看看社會學的書。其實前者與後者都應該有能翻書一查的程度。尤其是普通法律知識,便是個廣告員也該知道。此外便是史、地兩科,就現在情形看來,大概多半是欠缺的。新聞記者談歷史,並不要上溯漢唐,世界近百年史的沿革,是當清楚的。三十年內的現代史,更當明白。不要以為報館裏有書可查,平常不必去理會。你當了記者,絕不能挑了一挑子大事記、辭典、年鑒之類跟著你跑。放在腦子裏是比放在書架上好得多。至於地理,是細心的人,他就可以隨時在報上找出笑話。市上粗製濫造的地圖,絕不足作為我們工作時的工具。譬如一個鎮市,應當在河東,而地圖上因一線之差,往往會畫在河西,普通人拿來做閱報的參考,那就謬以千里了。要免除這種錯誤,就在平常對於地理有相當的研究。 (三)要有豐富的科學常識 現在是科學世界,眼前的事物,哪一項不已經或正在受科學的洗禮?新聞記者沒有豐富的科學常識,怎麼能應付他遇事均可記錄的環境?我隨便舉一個例:當馬相老九十六歲的時候,我們在南京一次宴會上談到此事。一位青年同業說:「把閏年閏月算起來,馬相伯早過一百歲了。」在座的很有幾個微笑相視。他還再三地說著,他欠缺曆法常識,沿著舊社會的說法,錯了而不自覺。假使他把這意見寫在報上,豈不塌台之至。又如「怪胎」這一類新聞,上海報上常見,記得北平一家同業,曾登過新聞,大事渲染,惹得新聞界引為笑談。其實胎有變化,不過是一種病症,毫無足異,用舊文人那種「子不語」的筆墨來描寫,不但表示自己無常識,而對於社會還是很有毒害的。 (四)盡可能地學習有關技術 有一位頗負聲譽的同業,他教導他的學生,是「手腦並用」為唯一法門。可是,由我看來,還待多多地補充。新聞記者的身體,所可用到職業上去的,除了腦和手,至少還有耳目、舌、腿。我們並不過分地要求,要像美國新聞記者一樣,大家能開汽車、騎馬;實在一點兒,印刷部字架的安排、機械的構造,都應該徹底認識,能排排字,摸摸印刷機,那更好。新式簿記、珠算、打字,這些技術,都與新聞管理有密切關係,假使你有意於新聞管理事業,那就非學不可!照相、速寫、速記、收發無線電,這與採訪上有莫大的幫助,會一樣,就有一種成績。再就圖畫說,營業需要廣告畫,編輯方面需要素描漫畫,誰會誰就在事業上多一種收穫。這所舉的,你不必盡學,可以盡可能地去學習。 上面所舉的這些辦法,並不是我們由什麼學理上摘錄下來的,只是我們在從事新聞業的二十年中得來的教訓。關於要學習的技能,有些我們懂得一點兒皮毛,有些我們簡直不知道。每到了要用無可用,或是不夠應用的時候,我們感到從事此業以前,未曾下過功夫,雖也想亡羊補牢,環境就讓你力不從心。我們不願剛踏進新聞界及要來而未來的同業,踏著我們的覆轍,所以願把這點苦悶告訴大家。「鴛鴦繡出憑君看,不把金針度與人。」中國人這種傳統的學術自私的陋見,是不容存在的。我們也不敢說是「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」。然而「老馬識途」,引諸君走一截近路,有何不可?老馬無所能為,引路是足以勝任的。 俗言道:幹一行怨一行。我和我多數的朋友,都是這樣說我們的子弟,無論他們去幹什麼都可,再不要一誤再誤,讓他做新聞記者。這話自然是「有激使然」。但「三十六行,行行出狀元」,我們之以不第終其身,也不能埋怨職業選擇之不當,反躬自問,也應當追悔對於新聞學理及技術所「能」所「知」得太少。諸君願做新聞狀元乎?則請即日努力。若跟著我們來,也不過以得一個不第秀才為滿足。那麼,「取法乎中,斯下矣」。謹祝新年進步! 1940年1月1日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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