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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最後的敬禮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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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,日本對上海市政府發出最後通牒的日子,已經滿了,中國也完全屈服了。但是日本的海軍陸戰隊依然現出很凶野的樣子,將坦克車開到北四川路,穿街而過,車頭上架著的小鋼炮,對著街兩邊的樓房左右轉動著,做那射擊之狀。街兩邊的行人,外國人僅有千分之一二,其餘的都是中國人。中國人看到這種情形,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苦處,只覺心裏對日本人憤恨極了。行人之中,有個陳阿得,他是個中年木匠,他望了那馬路中間蠕蠕而動的坦克車,咬著牙微微地點了兩點頭,鼻子裏又呼的一聲,噴出了一道氣,於是他也低頭走了。 他正想向西走,進大廳裏的時候,一個穿黃呢軍服、身掛指揮刀的日本軍官,站在馬路邊店鋪屋簷下。他斜伸出一隻穿了馬靴的腿,用手捋著菱角式的小鬍子,斜著眼睛四顧,微微地發出笑容來。那意思就是看著大街上這些中國人驚慌失措,猶如熱石上的螞蟻一般。那坦克車就是他們日本飼養的吐雷怪獸,來吃中國人的。他站在這地方,真足以自豪了。經過這街上的中國人,遠遠地都避著他。陳阿得因低了頭走的,這時抬頭看見,要躲開也來不及,那軍官對他瞪了雙眼,抬起腿來,向他腿彎子就是一腳。陳阿得待要和他理論,看他身上除了指揮刀而外,還掛著一支手槍,爭吵起來,就是白送了性命,於是低了頭,轉到弄堂裏去了。 阿得住在小土庫門房屋一個亭子間裏。除了老母之外,還有—位帶三個孩子的老婆,都聚居在這裏,自然是很受擠的。他走到屋子裏,坐在床上,兩手撐了大腿,低了頭,臉上由黃變紅,由紅變青,鼻子只管呼呼出氣。母親和他老婆問他話時,他總不作聲,向床上一倒,就翻身向裏睡了。由這時起,阿得就病了,既不燒熱,也不寒冷,只覺是坐臥不寧,茶飯不前,老是悶悶不樂。但是到了第二日,閘北的槍炮聲已經是開始轟擊起來,滿弄堂的人,兒啼母哭,豕突狼奔,大家都紛紛逃命去了。 陳阿得家裏這些老小,當然也是急於要逃命的,他讓婦孺先走,自己一人留在屋子裏收拾東西。然而等自己將東西收拾好了的時候,天空上,嗚嗚刷刷作響,已是子彈亂飛了。在這樣子彈亂飛的時候,如何可以在大街上逃走,只得下了樓在堂屋地板上坐著。所有同居的人,這時都跑了一個乾淨,他一人守了這所房子,靠牆斜躺著,在惶恐萬分中,度過了一夜。到了次日早上,槍炮聲稍微停止,自己剛剛要昏睡過去,忽然大門撲通通一片聲響,非常之急。陳阿得知道來意非善,越是不敢上前去開門。那敲門的似乎非進來不可,嘩啦啦門向下一倒,七八個日本軍人突擁了進來。當頭兩個兵,手裏端了槍,做個要向人射擊的樣子。 其餘的兵,在兩個端槍的大兵之後,就一擁而進。陳阿得看到他們,都是帶有槍刀的,心裏早是一驚,站起來靠壁,動也不敢一動。最先進堂屋的一個,嘴上養了一撮菱角鬍子,一雙三角眼向屋子四周先掃了一遍,那不是別人,正是在北四川路所遇到的那個兇惡日本軍官,自己正覺得恨這個人,比恨一切日本人還要厲害,不料偏偏是他來了。這些進屋來的日本兵,如狼似虎一般,各拿了安上刺刀的槍,向屋子四處亂戳。他們全部的人分作兩批,一部分端了槍擁上樓去,一部分人就在樓下將陳阿得圍困著,有兩個日本兵,在屋子四周,找出許多短繩子,上一根下一根,亂七八糟,將他的兩手一齊綁住。那個軍官向他喝了一聲,又嘰嘰呱呱說了兩句。阿得又不懂日本話,不知道他說的是些什麼,翻了一雙眼睛,只管向著他發呆。 不料這軍官不原諒他不懂日本話,在日兵手上奪過一支步槍,反著將槍拿了,對了阿得腰上,就搗了一槍把。阿得也不知道這一下痛,痛得有如何的深,只覺眼前一黑,身子站立不住,人就向下一倒。這一倒之後,一切都不知道了,待回醒過來的時候,已經是深夜,睜眼向前看時,只覺一片黑洞洞的空間,略略露了一二十點兒繁星,這就是天井外露的天空了。靜心一聽,四周的槍炮聲依然十分緊張,這分明是中日兩方的軍隊已經開始激戰了。心裏可就念著,中國軍隊努力快殺呀,最好是把那個日本軍官先殺了。他初聽槍炮聲,心中十分害怕,但是到了想著日本軍官可恨的時候,自己也興奮起來,兩腳在地上一頓,自言自語地道:「活一百歲也是死,怕什麼?拼著這條性命報仇去。」 說畢,又是一跳。這樣興奮著,終於是把捆縛的繩索掙脫開來,恢復了自由。在屋子裏靜靜過了兩天,遇著工部局來救護,就轉到了法租界,而且在親戚家找著老老小小,全家團圓了。 在一間窄狹的堂屋裏,正中一張桌子靠壁,壁上掛了一幅關羽的像,像下設著香爐燭臺,以及茶壺茶碗、醬油醋瓶,還有一堆報紙,桌子角上,亂堆著許多鋪蓋行李。屋子裏亂放著許多高低椅凳,還有衣服襪子等件,亂放在上面。地板上更是放著網籃木桶,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。陳阿得就是在這樣凌亂的屋子裏,和家人坐在一處,說那虎口餘生的事。他母親坐在一張矮凳上,昂了頭問道:「那日本軍官打你,你不會躲一躲嗎?」 阿得道:「哪裏還讓我躲,我只有閉了眼睛讓他打。因為他們手上都有殺人的槍,只要一轉念頭,立刻就可以把我打死。我只有裝出可憐的樣子來,他們罵了不回嘴,打了不哼,讓他可憐可憐,或者可以逃出性命來。」 他表哥是個洋行裏工人,坐在桌邊椅子上,手撐了頭,正望了他報告,聽了這話,皺皺眉道:「中國人就是這樣怕外國人。」 他母親道:「你長了這樣大,我沒有重手敢打過你一下,不料現在讓日本兵打得要死,你還要望他可憐你。」 他表嫂是個會說話的人,嘴裏斜銜了一支煙捲坐在對面椅子上,斜望了他微笑道:「表弟向來要充大好老,於今也讓日本人白打了一頓!」 阿得臉上一紅,沉思了半晌,突然站起來直著腰杆子,向關羽的像道:「當了關神菩薩在這裏,我發一個誓,我若不報這個仇,我罔投了娘胎。」 說畢,一抽身子就跑出門去了。 五日之後,日本兵進攻北站,讓便衣義勇軍由北四川路後方抄出,在夾攻中死了一大半。阿得就在這衝鋒的義勇軍裏,做了一名健兒。當抄出日軍後方的時候,他兩手端了槍,口裏喊著道:「殺呀,報仇呀。」 他一直沖上了前,向著那跌跌倒倒的日軍直撲了過去。他追著一個日本軍官,直逼到大德裏口。那人被旁邊一顆冷彈射來,撲通向前一栽,阿得追到後面,倒抓了槍,正待用刺刀向他胸前一紮,只見他在地上滾了兩滾,舉了兩隻空手起來,做個求饒的樣子。胸面前讓血染了一大片,連指頭上也帶著有血。呀!他是三角眼、小鬍子,正是一次被他腳踢,一次被他槍打的日本官。天下真有這樣巧的事,今天又遇見了。阿得如此想著,他的手不免停了一停,刺刀就未曾插下去。那個日本軍官,依然搖著兩手,那閃閃有光的眼睛,現在變為眼淚汪汪的眼睛,只管望著人。阿得看他可憐的樣子,便停了槍蹲在地上,向他問道:「你認得我嗎?」 說著,指了自己的鼻子尖。那日本官雖不懂話,卻明白他的意思,略點了點頭,又用手摸了摸嘴唇。阿得看他嘴唇皮都渴幹了,大概是一夜鏖戰未息之故,更有些不忍了。自己身上正帶有水壺,於是拔開瓶塞,彎腰向他嘴裏灌去。在這時候,他眼睛射到阿得的胸前,那裏綻了一條白布,上面寫著四個漢字,願為國死。他點了點頭,好像表示佩服。阿得見他目光發呆,有些不行了,於是放了槍,將他移到路邊,站起一立正,向他行個軍禮。他也半舉著手回禮,眼睛緩緩閉上。他似乎知道中國人雖然和平,卻並不怯懦,以前藐視中國人,有些錯誤。然而在日本,就他個人而論,已經是遲了。 據上海來人言,此為一件事實。不過著者從中略加描寫而已。古人說:「驕兵必敗。」 其信然乎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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