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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小說迷魂遊地府記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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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不平鳴版權翻舊案 堪笑事鐘點仿陽間 他聽了想道:「你莫說這人腐敗,說出來的話,倒有幾番理兒哩。」 等到那人下演台,他從背後看去,見那人腦袋後面兒,紮著馬尾巴似的一個大辮子,他想道:這是滿洲人哪。滿洲人作小說,只有一個燕北閒人,難道就是他嗎?正在想,只聽得一個福建官腔的聲音,從人叢中歎了一口長氣。(讀者且試猜之誰耶?其亦古之傷心人歎。)當時出來一個人,丰姿瀟灑,清瘦得很,走上演台,開口就吟了兩句詩,是:「放浪形骸容我輩,評章風月亦神仙。」 接上便道:「剛才這位燕北閒人先生說的話兒,兄弟不敢極端贊成,也不能極端反對。但是要像毛先生說的,將一切言情小說刪卻,我就敢說這是羯鼓三撾,不通不通又不通。何以呢?天生情鐘,端在我輩,陽春白雪,幾遇解人,萬不得已,而寄情于泉石,萬不得已,而寄情於花月,你叫他這種牢騷,要不作兩句文章,叫他哪裏發洩去?(眾鼓掌)就以敝作而論,草癡珠之驕骨崚嶒,韓荷生之瀟灑出塵,不但現在士夫中不可尋,就是青衫隊裏,也還交代不出幾個。然則就把敝作做讀書人的模範去,也還雅俗共賞,怎麼說起毀了的話呢?」 接上又朗朗地誦道:「世之碌碌者,既不足以語之,而看落奇偉之人,又不吾聽焉,則信乎命之窮也。」 歎兩口氣,回席去了。他一瞧這位先生,連文學話,鬧了一大套,倒歎了好幾口氣。若要是某大文豪編去作文章,倒起碼有二十四個嗚呼噫嘻。聽那人自己說是《花月痕》的作者,自然是那魏叔敬,外號眠鶴道人的了。據他的文章命意,小說中自然不落下乘。但是末了弄出一個狗頭、兩個狐狸精,說得毫無意思,簡直是金聖歎罵人的話,初咬是砂糖,再咬是矢橛了。 頭裏那番演說,他就料著不能壓服大眾。再往下瞧,不料誤打誤撞,竟被幾聲長歎、兩句詩文壓下住了。這時就有曹雪芹走上演台,說道:「咱們是言情的獨行兒,這刪了和保存著的話,都不能說。不過事情有個分別,要擱著一塊兒說,那就薰蕕不分了。照著兄弟的意思,也不能說一概刪,或者一概留,只要我們大家分別去取就是了。諸公若要以為語調和辦法可以,就請表決。」 當時大家贊成這個議論,就由會長指定了金聖歎、曹雪芹、王實甫、孔東堂、王鳳洲、商東嘉、蒲留仙、餘澹心、眠鶴道人、燕北閒人審查,這個問題剛剛了,忽然曹雪芹又提起議案,卻道的不是別什麼,是單就《紅樓夢》一書版權名譽而言。早有太平閒人出席發言道:「本席對於《紅樓》一書,有三項問題:其一,現在出的《紅樓夢》,與那原本秘本,是否一個手筆?其二,什麼《紅樓後樓》《紅樓圓夢》《紅樓重夢》《紅樓夢傳奇》,和那最近的《林黛玉筆記》,是否點金成鐵,連累事主?其三,最不要臉的,就是袁子才。他卻硬挪著大觀園是他的隨園。和近來一班霸出的考據家,割裂原書,斷章取義,是否合曹君初衷?本席有這三樣問題,不知道可能同附審查?」 當時會場裏一致贊成附帶審查。接著悟一子提議說:《野叟曝言》,既然是闡揚聖教,就不該蚌精、熊怪、老虎神,烏七八糟,說上一大堆,請審查。二就是羅貫中提議,說:「《蕩寇志》筆力平庸,是否可繼施作。要不然,為什麼口口聲聲說作《平四寇》的羅某是呆鳥呢?況且他作的陳希真,一樣做了強盜,一樣受了招安,這不是應該打嘴嗎?最可笑的,膠柱鼓瑟,梁山有個什麼人,他就尋個什麼人對付,果然寫得好也罷了,偏偏沒一個人說得出色。我就不信活跳神仙似的智多信,卻被一個平平常常的女諸葛捆住了。內中還有最可笑的,因為《水滸》大刀關勝,寫的儒將風流,有些像關羽,他就硬生生地把關字改著冠字,這樣人連些小節目都打不通,還要作書,匡救人的不及,這不是蚍蜉撼樹嗎?兄弟實在被他罵得不服,頗提出意見,聽候公決。」 眾會員表決下來,卻是查辦。 這時候已經五點鐘了,議長宣告散會,一刻兒鈴聲響,眾樂並作,這來賓、會員流水也似的走了。他在人堆裏擠了出來,便喊了一乘黃包車坐回旅館,卻是奇怪,一路上叫著賣號外的,一連就有幾十起,他掏了兩個銅板買了一份,在車上打開一看,上面登的是頃接鬼門關電報,今日日落約早一點鐘,據天文臺報告,是上海撥快鐘點所致,以後吾人出現,可提早一小時。舊有之午時四刻(即新未時四刻)便可實行雲。(有此事是趣事,無此事是趁談。)他看了笑道:「村嫗說鬼,勢必至此,他們提早的是鐘點,不是像魯陽揮戈,真格的把太陽移動了哇。咳,陰曹裏到底是不曾開化的,只要陽間人放個屁,都可以做香袋模仿的了。」 想時,早到了旅館,給了車錢,一直回到房間,只見那對面壁上的鐘,短針長針,一齊指在四點五點之間,到五點鐘還有三十多分呢。他好生奇怪,想著剛才出會場已有五點鐘,怎麼人倒走上了前,鐘倒走退了後呢?這時茶房正進來泡茶,他便問道:「你那鐘准嗎?」 茶房道:「准的。」 他道:「我剛才出會場,已經五點敲過了,怎麼此地五點還沒到呢?」 茶房笑道:「先生,你在桌上放的是什麼東西?」 他道:「是我買的號外。」 茶房笑道:「卻又來了,先生你不是知道撥快了鐘點的嗎?你先生看的那個鐘,是新時刻,自然相差一點鐘了。」 他道:「我怕不知道。但是陽間上海的電報,才剛剛兒到哩,怎麼這兒鐘點就改了呢?」 茶房道:「我們陰曹和別處不同,若講起骨子來,倒可以模糊。要遇著這種面子上排場,就學得頂快。不說別什麼,就是酆都地方,那拿什麼司的克的棍子,一班人從前沒見過幾多,不料一陣風兒,就流行滿街了。先生你說穿件長袍子,拿著一根打狗棍,像個什麼樣兒哩?可見得他們只顧模仿,不顧好歹的了。」 ①司的克:英語stick的音譯,手杖。 茶房還要往下說,聽見鈴子響,便往別個房間裏去了。他想道:「原來是這麼一段事。從前人說死要臉,我以為是罵人的話,照這樣說起來,中國人做了鬼,講究排場更狠,這『死要臉』三個字還有個出典呢,怪不得上海人喜歡大出喪,到底是死人要臉,不是活人作樂哪!」 (胡說八道) 這時,當當當,那鐘敲了五下,只見一個人拿著一個表,對住鐘呆呆地想了半天。後面又來了一個人,說道:「喂,你想什麼哪?可不是那話兒失約了。今天是禮拜,那老頭子回家了,不來的呢。」 (難道陰曹旅館中也有此等事?)那人道:「胡說,我想我這個表,今日倒弄得我沒法了,要對著普通鐘一樣,又太不開通了。(不見得)要照新點鐘,我又是個善忘的人,必定弄得渾頭渾腦,不是事趕了先就落了後,所以不知道開哪樣鐘點好。」 這個道:「我倒有個法子,你還花兩塊錢,再買一個表就得了,一個擱在袋裏,一個戴在手上。手上的開新鐘點,做個面子,袋裏的開舊鐘點,照舊辦事,這還不是一樣嗎?」 那人道:「還不好。總得要像中國曆書,陰陽對照才方便。」 (其實未必方便)這個道:「有呢,這樣表不久就要出現的呢。」 正是: 痛我衣冠淪夷狄 憐他燕雀事皮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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