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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小說迷魂遊地府記(8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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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擬序言偉人皆黑幕 論譯著作者沒原文 他瞧明士屋子裏這樣的陳設,不覺微笑了一笑,便道:「老哥別來無恙,這明士風流還是沒改。」 明士道:「人各有性情,樹各有枝葉,要能改的,就不是本來面目的丈夫,是個矯揉造作的小人了。」 他道:「我們陽間那裏班龍陽才子,把一個梅蘭芳,恨不得東洋大海都給鬧翻過來了。怎麼你陰曹裏,也染了這個梅毒呢?」 明士笑道:「你這話就不通了,譬如東洋矮子,他懂得什麼皮黃、什麼昆曲,他就肯花了整萬的洋錢把梅老闆請去露臉,不是慕虛名兒嗎?我們陰陽雖隔,總是一國呢,就供奉這梅老闆的像,還不如東洋人瞎摸海好些嗎?」 (恨水按:前日,小隱說,劉翠仙用了瞎摸海三個字,把位馬二先生氣得了不得。依我說,比東洋人總好些,倒不如把這三個字奉送木鞋兒還覺切當。所以我就套來用了。)他道:「你這話也在理,不過可染了一點兒明士習氣。」 明士笑道:「有錢難買明士派,這習氣就不足為外人道。」 他道:「我可是笨伯,不懂得風流韻事,但一定說要走走花叢,捧捧戲子,就算是名士,那也不得見。」 明士笑道:「快歇了你的嘴,腐敗極了,腐敗極了。原來你還想吃兩廡的冷肉哩。」 他笑道:「算了,我們久別重逢,只管談這些沒要緊做什麼,我們還談正經吧。」 因便問明士在陰曹裏做什麼。明士笑道:「你問我這個營業,我倒一刻兒說不出來,不過是個文明點的騙子罷了。」 他聽了心裏一驚,說道:「賈兄,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,怎麼一死就變了心,卻做起騙子來呢?」 明士笑道:「你說我真去做騙子不成?不過是文人狡猾伎倆,稍為加厲了一點兒就是了。我這個營業,不是別什麼,就是賣小說。」 他道:「賣小說,也是苦工文人,就很可憐的,怎麼是騙子呢?」 明士道:「這個緣故很多,一時也說不盡。前去兩年,上海有些什麼黑幕秘史,就是這個一種了。我現在作了兩部小說,已經脫稿,你一瞧內容,這騙子的話就深信不疑了。」 一面說,一面便在玻璃櫥裏拿出兩本書來。這書是毛邊紙裝的,就有兩寸來厚,用三四老大的書釘子釘著,書殼子卻是雪亮的蠟光紙,歪歪斜斜,寫了幾個字,魏碑不是魏碑,老顏不是老顏,支手舞腳,趴在紙上一大堆。仔細一看,卻是「情天恨海錄」五個字,旁邊落了一個鳥道人的款。他接過書來,對著明士笑問道:「這字是誰寫的?這個體不要說寫字,倒老老實實說是做字還像些。」 明士道:「這人大大有名,還是清朝一個闊佬。」 他道:「字寫得好不好,和闊佬沒關係,你評的字呢,還是重他的闊佬呢,還是重他的筆力呢?要是重闊佬,不論他的什麼都好,何必就硬捧他的字哩?況且字原是一種美術品,弄得烏七八糟,還有什麼好處?詩畫琴棋,都是一般天性,天性聰明的,妙手偶得,自然有那自然文章發出來。若要像這位鳥道人的字,我是個外行,好歹且不說他,這矯揉造作的架勢,就斷送了元氣,算不得天性中的文章。」 明士笑道:「書你倒沒看,就批評上一大堆了。」 他道:「不是這麼說。你們作書的,不是重封面嗎?譬如鋪子沒開,店面前就攤上一個鐵拐李,你說是神仙,人家可認作叫花子咧。」 明士笑道:「你這個譬喻卻也確切,倒要請你逐一批評了。」 他道:「你要不嫌煩膩,我就做個他山之石。」 說著,便將書揭開來,頭一頁便是些目錄,沒什麼看頭。翻過來,卻是序言,頭一位,就是袁世凱,以後宋教仁、趙聲、蔡愕、黃興這班偉人,都有序言、題詞。頂末了一篇序文後面,落著周人趙倜拜撰的款,卻被用鉛筆塗抹過了,字跡還模糊認得出來。他便問明士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 明士道:「頭裏幾天,我聽見這位督軍來了,因他是個新到的人物,趕緊就擬了一篇序,是用他的名字,後來打聽得是謠傳,所以便取消了。」 他笑道:「哈哈,這樣說來,你這些序都是蛤蟆跳進天秤裏,自稱自了。」 明士笑道:「那自然。他們這些偉人,哪裏還有工夫和你作序?」 他道:「你用他的名字,他就不問你這盜名的罪嗎?」 明士道:「這裏頭講究很多,決沒有事故發生的。況且我把序發稿以前,一面印刷,一面便已知會了本人,這還有什麼盜名的罪?」 他道:「倘若是本人不願意,那卻怎麼樣哩?」 明士笑道:「所以你是外行了。我問你,誰人不愛名,你書上登了他的大作,你銷路好呢,他就夾在裏面出出風頭,也是好的。你要書銷路不行呢,他又沒花一個錢,動一下筆,可損失什麼來?這人情是落得做了。」 他聽了,恍然大悟,說道:「哎呀,一篇兒序罷了,還有這多緣故,難怪說是騙子呢。」 再往後面瞧去,便是一篇駢體的自序,做得花團錦簇,足足有兩三千字。中間有一段道: 言情則班香宋豔,筆生腕底之花,敘事則玉潤珠圓,文似機中之錦,一隻蝴蝶,夢化春風,卅六鴛鴦,魂迷峽雨,緣憶三生之石。月落烏啼,幻穿九曲之珠,花明柳暗,真真假假。同歸忉利之天,色色空空,獨剩埋香之塚。 他看到此處笑道:「不用得瞧了,這一定是一男一女有了愛情,因為橫來壓力,同歸於盡的了。」 明士道:「是的,不過我這個特別些。」 他道:「不用說特別不特別,我就猜著了一半。這中間大約是兩表兄妹,或者兩同學,和兩鄰居都不可知,一個必是妙麗女郎,一個必是青年秀士,他那倆人接洽的地方,少不得還有一座花園,你說對不對?」 明士道:「你把這些雜誌上的小說來猜,那就不對了,我是譯的呢。」 他道:「譯的嗎?這就奇了。為什麼『情天恨海』的安上名字呢?」 明士道:「這四個字不能用嗎?」 他道:「有什麼不可用?不過太泛了,依我說,譯什麼小說,就用什麼名字,就是原名有些不妥,只好就本人意思,更改更改。若要情天恨海地鬧,就譯外國一萬部哀情小說,都粘貼得上。」 明士把頭一搖,說道:「外行話了,你要用老老實實的名字,一來登在報上不響,二來擱在書店裏架子上,人家也不注意。我們做小說是做生意,像這兩個樣子還行嗎?」 他道:「社會心理,都是如此嗎?這小說是小,人心就不可問了。」 一面說,一面一頁一頁,揭著看去,也有詩,也有詞,無非是道這書的好處。看到正文,是蠅頭小楷,端端正正,寫的文言體,上面寫著第一章旅遇,署名譯者明士,並注明原著者卻而司迭更。他道:「哦,是這位先生的手筆嗎?一定好的了。」 ①卻而司迭更:民國時,英國作家查爾斯·狄更斯的音譯。 明士聽了,笑了一笑。他道:「你笑什麼?」 明士笑道:「我這書雖是卻而司迭更的大作,卻沒有原文。」 他聽了就好不懂,問道:「這是怎麼一回事?好像潘老丈的話,你不說我還明白,你一說,我就更糊塗了。」 明士笑道:「有這個緣故,我所以說我是騙子了。原來我們譯小說,並不是真的,糊裏糊塗做一部小說?脫稿後隨便說是誰人作的就得了。」 他道:「既是你自家撰的,就是自家撰的,為什麼要說是譯的呢?」 明士道:「這都是一般圖書館不好,他指明著要譯著,自撰的不收,所以我們就出此下策了。但是這還是第一個緣故呢。第二個緣故,就是譯小說的,旁行文字未見得高明,若要照外國書一句一字譯下去,不但不能透徹,反有些縛手縛腳,不能自由了。第三個緣故,我們的大名也有限,借著外國文豪的名字,書館裏收稿子也模糊些。」 他聽了這一套話,才明白了他這騙子的手段,再看那原文,是時髦體。寫的是: 芳草連天,一碧萬頃,平湖淺水之邊,抹一片欲落斜陽,而竹籬掛網之漁家,一時都罩入胭脂天裏,俄頃一村姑出牛乳,風韻麗都,飄飄若仙,雖荊釵布裙,而彼美之豔,愈覺以本色見美,時屋角垂楊狂舞,殘絮亂飛,杜鵑頻呼不如歸去,村姑聽之悵然。 他瞧到此地,哈哈大笑,說道:「賈兄,你快點兒拿自來火,把它燒了吧,你要是印刷出來,就是大大一個笑話。」 明士道:「不通嗎?」 他笑道:「豈但是不通,並且無理。」 明士道:「我是個粗人,倒要請教。」 他道:「你到過外國沒有?」 明士道:「豈但沒有到過外國,連上海租界都沒跑遍。」 他道:「可又來,古人說讀萬卷書走萬里路,這是最有閱歷的話,所以太史公編《史記》,半是遊覽得來的。這小說一門,現身說法,尤非有閱歷不可,除了《西游》《封神》是自己造得出來,哪一部書不要有些根底哩?你這部書,我不知道你說的哪一國。但是竹籬掛網,外國可有這樣一個漁家?荊釵布裙,外人可來這樣一個裝飾?屋角鵑聲,外國可有這樣一種鳥雀?你沒到過外國,連外國地理都沒瞧過嗎?」 明士聽了,失驚道:「啊呀,我做一輩子小說,還沒留心到此哩。」 (豈但閣下假名士,連桐城大文豪都常常有笑話呢。)正是: 井蛙哪知乾坤大 河伯曾驚海水深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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