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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人心大變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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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有為真有事可為了,不到二十分鐘,便把沈浩然請來。他穿了一身草綠色制服,大步跨著皮鞋響。進了院子,令人早就看到是十分高興,因為他滿臉全是笑容。他高興得忘其所以的,抱了拳頭拱手道:「恭喜恭喜,給各位帶來一個最好的消息,現在我們已經證實日本人投降了!」 吳信仁點點頭道:「是!日本鬼子不行了。」 黃崇仁站起來點點頭道:「沈先生由城裏來,還得著了什麼比這好的好消息?」 沈浩然笑道:「好消息,有好消息!我們得著消息,敵人無條件投降。不但是東三省,連臺灣我們都要收回。最後勝利,終屬於我們呀!」 說著,他跳了一跳。大家聽了這活,都像很關心似的,靜靜地望了他的臉。沈浩然見大家都感到興趣,越是說得有勁,便笑道:「這樣一來,我們可以回老家了!」 那孩子跑到院子來了,笑著問道:「沈先生,真是我們勝利了?」 沈浩然笑道:「怎麼不是?你聽我家裏那幾個孩子拿著爆竹放了。」 大家聽時,果然,劈劈啪啪一陣爆竹聲,順了牆外的風吹將進來。 小孩子笑道:「大叔二叔,我們也買個爆竹來慶賀慶賀吧!」 李有為將脖子一伸,向他臉上喝著道:「去!大人說話,小孩子不插嘴!」 沈浩然向李有守笑道:「這位令侄,很天真的,很熱心愛國的,倒不可拂逆了他的好意。你二位也該慶祝慶祝,時局這樣好轉,祝你們今年可以回家過年了!」 柴新發直迎到他面前來問道:「這消息都的確?」 沈浩然道:「的確之至。柴老闆高興不高興?」 柴新發道:「高興之至。」 但他雖是這樣說了,然而那聲音非常的低弱,語調和字眼,太不相稱。沈浩然雖感覺有點兒異樣,只疑心他們以為自己過於樂觀,唯恐消息不確。正想強調自己言語的真實性,他的十八歲的女兒,卻笑嘻嘻走來道:「爸爸回去吃飯吧!已經給你預備下了一壺酒,知道你今天是太高興了!」 沈浩然哈哈笑道:「誰又不高興呢?得著這種好消息而不高興,除非是人心大變!少陪少陪,回頭再談。」 說著,他和他女兒走了。 「糟糕!」 柴新發當這位報告好消息的人走去以後,情不自禁地喊出了這兩個字。黃崇仁的太太始終是靠門框站定,看看他這堆棉紗的幾間屋子,好像有無限的法幣變成了一陣清風,由門縫裏吹了出去。再看看她丈夫的臉色,像有了重病沾身,突然由蒼白轉到青暗,坐在椅子上,口角裏銜了一支未燃的煙只管顛著兩腿,便向他道:「據我看,你還是進城去過夜吧,我早就勸你賣掉一批貨,你還等著看漲。」 黃崇仁默然只是顛腿。李有守還抱了那只水煙袋在懷裏,在廊簷下來回踱著,突然向吳信仁望著道:「這些消息,總算來得太奇突,恐怕是謠言!」 柴新發將腳上皮鞋踏了地啪啪作響皺著眉道:「總希望還是謠言才好。」 那位沈小姐二次踏進這屋子來,恰好聽見了這句,不免怔了一怔。黃崇仁的女人便迎上前笑道:「沈小姐有什麼事嗎?」 沈小姐笑道:「我折兩枝桂花去。」 黃太太笑道:「多得很,請隨便折吧。晚上看不見吧?」 沈小姐走到樹下攀了桂花枝,回轉頭來和她說話,因笑道:「人家說米珠薪桂,於今看起來,一捧桂花,未必比一捧木柴值錢呢。這麼時局一好轉,那就好了,東西全要落價。」 黃太太微笑著,只低聲說是。沈小姐折著花,見這一家男女全是愁眉不展,站在走廊,好像魂不守舍。正想主人發愁罷了,為什麼一家也發愁,難道這日本人投降的消息,他們聽了難受?那真是我爸爸說的,人心大變了。我且故意試他們一試,於是手拿桂花,走到走廊上笑道:「慶祝勝利,你們不買掛爆竹放放嗎?」 李有守道:「鄉下買不到爆竹。」 沈小姐道:「走一里路,拐上很多。」 黃崇仁把兩條眉皺著聯合作了一條,情不自禁道:「我們生意買賣人……」 他不曾交代完,跑進來一個人,連叫「完了完了」。他將一件長夾袍的紐扣全解開,現了胸脯子,將一條白布手絹擦了脖子上的汗,因向他問道:「計大成先生,你像很著急,給大家帶一個什麼消息來了?」 計大成搖搖頭道:「我們做生意買賣的事,你不知道。一打勝仗,貨就要落價。於今是整個勝利了,落價貨也沒有人要。我們還不發愁嗎?誰不是幾千萬的資本,變成了灰?我們都要去跳嘉陵江呢!」 沈小姐笑道:「你們不願國家打勝仗?」 計大成沒有話說,只是抖著衣襟。沈小姐心裏想著:「怪事,做買賣人都不願國家打勝仗?」 在這個愁人的院子裏,她也站不住了,拿了幾枝桂花,忙忙地走出去。她走到石板路上,回頭看那白粉牆,圍了一叢青翠影子,微風扇動著一陣陣的桂花香。而這屋裏面,卻堆了幾百包的棉紗與百貨和幾個愁眉苦臉的人。她心裏還是想著怪事!咯咯嗆嗆劈劈啪啪一陣響,路對過鄉區小學正放著爆竹敲著鑼鼓,一群小天使遠遠舉出二三十支火把,群聚在操場上唱歌喧笑。這屋子裏匆匆地跑出一個人來,正是計大成。 沈小姐道:「計老闆進城去?」 他一面走著,一面答道:「不!請醫生去,黃老闆暈過去了。」 ※原載1946年3月2日—3月18日重慶《新民報》晚刊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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