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趙玉玲本紀 | 上頁 下頁
二〇


  趙五坐在桌子下方抽煙卷,他始終是不置可否。這時,把嘴裏銜的小半截煙捲取了出來,放到煙灰缸子裏去按熄了,那兩個夾著煙捲的指頭,不肯立刻抽回來,還是在煙缸上按住,只管轉動。架在右腿上的左腿,倒有點兒和這個發生連帶作用,也隨之顛簸不已。垂了他的老眼皮,望瞭望自己的鞋尖,緩緩地道:「你呢,有這麼大歲數了,當然不能把你留著。也是咱們先說過的話,咱們並沒有在哪裏留下南莊的田、北莊的地。你說的……」

  玉玲正了臉色,望了他道:「這些繞彎子的話還提它幹什麼?只要能把錢弄到手,我決不反對,反正也不是我的錢。可是要說了很大的數目,錢又弄不到手,白流一陣口沫,可也犯不上。六爺在這裏,咱們的事,瞞不過您。捧我的闊人太多了,向來我沒有跟人家提過一個嫁娶的字兒。這回我認定了是這輩子一個機會,不能放過。我也不能說和鳳八就能和諧到老,有錢的人三日新鮮,誰也不會兩樣。可是他鳳八像東海龍王家裏一樣,門角落裏也是金銀財寶,只要我在他家待下去個周年半載,我就是裝了金的佛爺,他不要我了,我也不含糊。反正這一趟,比替您老兩口子唱個三年四年的還要強吧?」

  她說時,陳老六隻有望了微笑。五奶奶搖頭晃腦的,雖不說話,透著有個大不以為然的意思。趙五聽到這裏,卻禁不住啊喲了一聲。隨著這聲音,他站了起來,分明是要和她分辯。

  玉玲倒笑著搖了兩搖手,因道:「您別急,等我把話說完。我並非是說我們合夥兒向鳳八打虎,成心圖謀他一筆錢就跑。有道是防人之心不可無。假如他真像別個闊主兒一樣,就是那麼三天新鮮,我們事前總得有這麼一手,才不後悔。他要始終如一,那也更好。現在算您老兩口子是鳳大將軍的親家老爺、親家太太,怕是人家不認。要說鳳八借著他家裏那點兒勢力,大小做個官兒,他難道敢不承認你是岳老太爺?就是他不承認,我也要承認,你短不了是鳳八奶奶的老太爺。」

  五奶奶笑道:「到底是唱戲的人,你看,我們姑娘什麼都肯說。」

  玉玲笑道:「怕什麼的?這裏也沒有外人。就是不說,我們各人心裏打的這糊塗主意,您以為就沒有人家知道嗎?好啦!您嫌我嘴直,我也就不再說。老爺子,那個三號包廂,可別讓前臺賣了,回頭您給高、趙兩位副官去個電話,請他們今天晚上來聽戲。」

  趙五道:「這三號包廂一向就給他們留著的。他們不來,可也是枉然。」

  玉玲道:「留不留包廂是咱們的情分,來不來是他的情分。不過你去個電話,他總會來的。他們准知道我和鳳八將來是個什麼局面,就好把咱們得罪個一乾二淨嗎?」

  趙五道:「你不說,我也打算給他去個電話,約他兩個人今晚上吃個小館。只要他兩個人肯會面,我就有法子把他們說服。」

  五奶奶坐著,倒是伸長了脖子,向他一噘嘴道:「你把人家說服了?你怕說不服人家,還不是給人家說服過去嗎?」

  玉玲笑道:「那還不是一樣?你說服了人家,人家說服了你,都是買賣成功,不過價錢高低而已。」

  她說著,笑嘻嘻地走回裏面屋子裏去。外面屋子裏三個人聽了她這番說法,倒不由得面面相覷。陳六雖是對著裏面屋子的牆壁微笑了一笑,但是他和趙五夫婦一樣,都不曉得說一句什麼話才算中肯,除了微笑著,便是抽煙卷。

  在屋子裏大家寂然相對了約十分鐘上下,還是五奶奶先開了口,她道:「嚇!你打電話,你就該去打電話了。這兩位副官,你知道要打多少次電話,倒不如馬上去個電話。若是這次找不著人,還可以來個第二次第三次。」

  說時放下尖臉子,瞪眼向趙五望著。趙五笑道:「你倒是比玉玲還要性子急些。」

  說著,扭身走了。陳六笑著站起身來,拍了兩拍身上的煙灰,然後一手拿了胡琴袋,一手拿了胡琴,慢慢向裏塞著,望了五奶奶道:「這樣子,咱們老闆是不會再唱的了。我……」

  他把胡琴裝好,就要向外走。

  玉玲隔了屋子笑著叫道:「六爺,別忙走,我還得唱兩段呢。你等一等,我洗好了臉,到商場裏去買兩樣應用的東西來。」

  五奶奶道:「你要買什麼,我去給你買了來就是。你出趟門夠費事的,又是擦粉,又是梳辮子。」

  玉玲道:「那就更好,我要買塊檀香皂,稻香村裏買兩包酥糖,假如您不嫌遠的話,最好您到起士林去和我買些點心來吃。」

  說著,她笑嘻嘻地出來,把錢交給五奶奶。只要姑娘唱戲掙錢,五奶奶是肯賣力氣的,接著錢她就走了。玉玲斟了一杯茶,坐在沙發上喝,兩腳交叉著放了,只是顛簸了身子,臉上倒也放出微微的笑容。

  陳六又把胡琴架在腿上,拉了一段小過門,望了玉玲道:「唱什麼呢?」

  玉玲手裏捏了空茶杯,交叉的兩腳還是顛簸著。陳六笑道:「老闆,您又想著什麼?」

  玉玲笑著向他點點頭道:「你猜呢?」

  陳六笑道:「那我可猜不到了。海闊天空的,老闆心裏的事很多,叫我由哪裏猜起?」

  玉玲笑道:「那有什麼猜不透的,我在這一陣子裏,除了為了嫁給鳳八這件事,還有什麼更大的事要我想?並非是我財迷腦瓜,想借了這機會發財。也不是動了凡心,不能做姑娘了。我覺著老兩口子只圖我和他們唱一輩子,我吃什麼苦、受什麼委屈,全不管。我要是不怎麼忍受著吧?說他一輩子吃穿全不用發愁,我就不敢保這個險。現在遇到鳳八這個主兒,要他出個三五萬真不在乎,我不如給他兩老口子抓一筆現錢,讓他們以後的日子有個保障。這麼一來,我從此跟人做太太少奶奶也好,跟人要飯也好,不用為他們發愁,我的身子是我的了。說句老實話,這也就和窯姐兒贖身差不多。」

  這幾句話嚇得陳六啊喲了一聲,身子向上升了一升。

  玉玲道:「真話。我要不找著這麼一個主兒,能出個幾萬元,把兩位老人家安頓一下,那要談嫁人,往後真不是一件易事。可是這麼個主兒,除了肥豬拱門的鳳八,亮著燈籠哪裏去找第二個。我說這番話,也沒有別的意思,就請您在我們老爺子面前,多進兩句話,叫他別錯過這個機會。至於我媽,雖說那是張嘮叨的嘴,我自有法兒對付。事情成功了,一定按著你的希望,讓鳳八和你介紹個事情。」

  陳六笑道:「我的大姑娘,你真成。把人全支使走了,和我說這幾句話。」

  玉玲兩眉一揚,笑道:「我趙玉玲要是沒有一點兒本領,就敢到鳳大將軍家裏去當姨少奶奶嗎?六爺,記著我的話呀!」

  陳六聽了這些話,知道她有了嫁人的決心。把事說成,自己也落一筆肥水,未嘗不是件好事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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