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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▼五、爭吵

  鄧秀梅足日足夜忙著開會和談話,沒有功夫回面胡家吃飯,總是在鄉政府隔壁老龍家,隨便用點家常飯。老龍婆婆看見她是上頭派來的,人又和氣,有一回給她蒸了一碗蛋,她不肯吃,並且說道:「我喜歡吃你們的擦菜子,擦芋荷葉子①,酸酸的,很送飯。你們要特別搞菜,我反而不愛,不得吃的。」老龍婆婆聽她說得明白和懇切,也就依直。她來吃飯,有什麼,吃什麼,再不額外添菜了。

  ① 擦菜子:醃蘿蔔菜。擦芋荷葉子:醃芋荷葉子。

  鄧秀梅每天回寓,常在深夜。從鄉政府到亭面胡家,雖說不到兩裡路,但有一段山邊路,還要翻越一個小山坡。坡肚裡有座獨立的小茅屋,住著一個被管制分子。夜深人靜,她一個人獨來獨往,李主席有點不放心。他又告訴她,有年落大雪,坡裡發現一些碗②粗細的老虎的腳印。壞蛋,老虎,都有可能從山上沖出,撲到她身上,傷她的性命。李主席勸她還是住在鄉政府。

  ② 碗:裝菜的圓瓷碗。

  「我回去住。」他說,「把這房間騰給你。」

  「你住回去,不是也要趕夜路?」鄧秀梅反問。

  「我家隔得近,又不要過山。」

  鄧秀梅默了默神,還是打定主意住在老百姓家裡,徹底地做到三同一片③。她說:「你不要操心,還是讓我住在盛家吧。至於趕夜路,我有手槍,不怕。」

  ③ 幹部和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,打成一片,叫三同一片。

  這時也在旁邊的盛清明笑了起來說:

  「手槍不能打老虎,也很難對付壞蛋。這樣吧,秀梅同志,我們每夜派民兵送你。」

  「莫該你們的民兵都不怕?」

  「他們怕什麼?鄉里人都搞慣了。」

  「他們搞得慣,我也搞得慣。」

  心性要強的鄧秀梅謝絕了民兵護送的提議。每天深夜裡,她從這條必須爬山過嶺的路上,至少走一回,走時不覺得,等回到寓所,閂上房門,熄了油燈,困在床上,把頭蒙在被窩裡,想起這段路,不免稍微有一點心怯。但是她始終不開口要人,久而久之,也習慣了。

  「走夜路,打個火把就不怕老蟲。」有一回,亭面胡這樣忠告她。

  「為什麼?」鄧秀梅偏起腦殼問。

  「老蟲怕火燒鬍子,遠遠望見火把光,就會躲開你。」

  「你親眼見過?」鄧秀梅笑笑問他。

  「沒有,聽人說的。」

  「眼見為實,耳聽為虛,聽人說的靠不住。」

  這個心性高強的女子,每天深夜裡,有時亮起手電筒,有時手電也不打,一個人在這空寂無人的山野間來往。普山普嶺的茶子花香氣,越到夜深,越加濃郁。

  入鄉後的第五天傍晚,做完了一天的工作,鄧秀梅回到住處,洗了一個臉,換了一身衣,從從容容在亭面胡家吃飯。忽然,他們聽見,對門山上,有個女子的尖聲拉氣的叫喚,由喇叭筒傳來。她號召互助組員和周圍的單幹,當天夜裡到鄉政府去開群眾會。鄧秀梅放下碗筷,含笑問面胡:

  「老盛你去不去呀?」

  「也想去聽聽。」亭面胡說。

  「你一家人都去吧,今夜裡的會很重要。」

  「我一個人去行了。」

  亭面胡本來不喜歡開會。平素日子,碰到聯組或互助組的什麼會,他總是派遣他的二崽學文做他的全權代表。大懶使小懶,學文有時自己也不去,轉派妹妹滿姐做他的代表。滿姐平常要求乞哥哥指點功課,只好去為他效勞。其實,這個差使,對她不算太勞碌。她一到會場,就揀一個燈光暗淡的合適的角落,背靠板壁打瞌睡,她常常睡得跟在家裡床上一樣地酣甜。

  這一回,亭面胡聽了村裡的合作化宣傳,又礙著鄧秀梅的面子,決計親自出馬了。

  吃了飯,坐在灶腳底,抽完一壺煙,亭面胡才從從容容,點亮一個焦幹的杉木皮火把,臂膀下面夾著他的那根長長的油實竹煙袋,隨鄧秀梅一起,往鄉政府走去。一路上,鄧秀梅轉彎抹角,探尋面胡對於合作化的心裡的本意。扯了一陣,他說:

  「大家都說好,我也不能另外一條筋,講一個『不』字。」

  「你仔細想過沒有?」

  「政府做了主,還要我們想?」

  「將來要是吃了虧,怎麼辦呢?」鄧秀梅故意逗他用心想一想。

  「吃得虧的是好人。在舊社會,哪一個沒吃過大虧?比起從前,如今吃點虧,不算虧了。」

  「我看你婆婆有點不贊成入社。」鄧秀梅轉了話題。

  「由得她嗎?」

  「你家裡的事好像都由她做主。」

  「家務事由她,大事不由她。我入了社,她不入,看她那份田靠哪個去作?」

  「靠你二崽。」

  「靠他?你不要把作田看得容易了。你曉得謝慶元嗎?」

  「他怎麼樣?」鄧秀梅一有機會,就對於村裡的任何幹部進行瞭解。

  「講作田,他算得一角,田裡功夫,樣樣都來得。有一年,他在華容一個地主家裡當作頭司務④。東家看見他門門裡手,心裡歡喜。有天他正要用牛,少個牛攀頸⑤,去問東家要。那個狗婆養的財主冷笑一聲說:『這倒時興了,你問我要,我問哪個去要呀?』當天就打發他走了。老謝這傢伙稱一世英雄,叫人拿個牛攀頸卡得挪都挪不得。他不會織牛攀頸,人家就叫他鋪蓋吊頸。」

  ④ 作頭司務:領頭的長工。略如北方的把頭。
  ⑤ 把那架在牛的肩上拉犁的牛軛子扣在牛頸上,不使移動的篾織的帶子,叫做牛攀頸。

  一路說著話,他們不知不覺到了鄉政府。

  一進大門,亭面胡自去尋熟人,抽煙、閒扯、打瞌。鄧秀梅找著劉雨生和陳大春,進到李主席房裡,商量會議的開法。李主席本人到下村掌握會議去了。

  過了九點,互助組的八戶到齊了,除這以外,來了二十一家單幹戶,有現貧農,新老下中農,也有新老上中農。全體到會的,一共是二十九戶。看見該來的人都到了,劉雨生把大家叫進廂房。這位單單瘦瘦的青皮後生子,站在桌邊,背著燈光,面向人群,從從容容做報告。他沒有稿子,也不拿本本,卻把鄧秀梅和李主席在支部會和代表會上的講話,傳達得一清二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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