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周立波 > 山鄉巨變 | 上頁 下頁 |
| 三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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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不曉得寫申請,拿了這個來表表我的心。」掮犁的人說。 亭面胡他們擠進會議室,看見鄧秀梅和李主席坐在桌子邊,面對著房門。桌子上,小鐘邊,擺了一疊五顏六色的紙張,還有幾張道林紙印的土地證。 這時候,廂房門口出現一個單瘦微駝的老倌子。他戳根拐棍,顫顫波波,走了進來。他鬍鬚花白,手指上留著長指甲,身上穿件破舊的青緞子袍子,外套一件藏青嗶嘰馬褂子,因年深月久,顏色變紅,襟邊袖口,都磨破了。李主席看見他走進房間,站起來和他招呼,又把自己坐的紅漆高凳讓出一截來,請他坐下。鄧秀梅看見這人和農民不同,李主席對他又這樣親近,心裡正在想:「他是什麼人?」 「他是我的發蒙的老師,李槐卿先生。」李主席好像猜到了鄧秀梅心裡的疑惑一樣,連忙介紹。接著,他又附在她的耳朵邊,悄悄地說:「他是個小土地出租者,兒子是區上的倉庫主任,聽說入黨了。」 李槐卿起身,雙手捧著申請書和土地證,恭恭敬敬遞送上來。李主席接著一看,大紅紙的申請帖子上,工楷寫著這樣的字眼: 主席同志:鄙人竭誠擁護社會主義化,謹率全家,恭請入社,敬祈批准。附上土地所有證一件,房契一紙。專此順候 台安。 李槐卿謹具。 鄧秀梅看完申請,含笑對李主席說道: 「這位老先生,說得倒乾脆。」 「我們老師向來都是先進的。反正那年,他還拿把剪刀,到街上去剪過人家的辮子。」 「唉,」李槐卿用手摸摸自己下巴上的稀疏的花白的鬍子,歎口氣說:「老了,作不得用了。只要轉過去十年,我就高興了。」 「老人家今年高夀?」鄧秀梅問。 「六十八了。」 「老人家住在鄉下,保管能活一百歲。」 「像我這樣沒用的老朽,要這樣長的壽命做什麼?我倒惟願北京毛主席活到一百歲。他是個英雄,是個人物。」 「你不曉得,我們這位老師,人真是好。」李主席笑著跟鄧秀梅稱讚,「他把文天祥的正氣歌背得爛熟。國民黨強迫他填表入黨,他硬是不肯,差點遭了他們的毒手。日本人來,他跟難民一起,逃到癩子侖,躲進深山裡,吃野草度日,寧死也不願意當順民。解放軍一來,他馬上打發兒子出來做事。」 鄧秀梅站起身來,表示敬意。李老先生也站了起來,倚著拐杖,低頭弓身,退後兩步,抬頭說道: 「我老了,又不能作田,不過還是要來請大家攜帶攜帶,允許我進社會主義。」 「社裡會歡迎你的。你說是嗎,李主席?」鄧秀梅說。 「我們再困難,也要養活老人家。」李主席擔保。 「這才真是社會主義了。孟子曰:『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。』我們的先人早就主張澤及老人的。好,你們談講吧,我不耽擱你們的公事。沒得別的手續吧?我少陪了。」李槐卿一邊說,一邊回轉身。他走到門口,聽李主席叫道: 「李老師,房契請你帶回去,房屋不入社,歸各人佔用。」 桌邊有個後生子,也是在李槐卿手裡發過蒙的,接了房契,趕去交還了老人。 「這個老駕有意思,但他拿孟子的話來衡量社會主義,未免有點胡扯。」鄧秀梅發表評論說。 李槐卿剛走,門邊有人喚: 「盛家大姆媽來了。」 鄧秀梅看見從門外進來一位約莫七十來歲的老婆婆,頭上戴頂青絨繩子帽子,上身穿件青布爛棉襖,下邊是半新不舊的青線布夾褲,兩鬢拖下雪白的頭絲,臉色灰白,眼眶微紅,因為腳小,走起路來,有點顫顫波波的樣子。她的右手戳一根龍頭拐棍,左手扶在一個小伢子的肩膀上。孩子手裡提個腰籃子,裡頭放著一隻黑雞婆。這一老一少,慢慢走近桌邊來。 「請坐,姆媽子。」鄧秀梅把高凳讓出一截,招呼這位婆婆子。老人家坐了下來,側轉身子,打量鄧秀梅,隨即問道: 「這位是李同志吧?」 「鄧同志。」有人笑著糾正她。 「啊,鄧同志,是的,鄧同志,我老糊塗了。在我們鄉里,住得慣吧?告訴你,李同志,啊,又叫錯了。鄧同志,人一老了,就不作用了。我年輕時,也還算是利落的,只是腳比你的小。」她低頭看看鄧秀梅的那雙短促肥實的大腳,又抬頭說道:「老班子作興小腳。繡花鞋子放在升子裡,要打得滾,才走得起。可憐我從五歲起,就包腳,包得兩隻腳麻辣火燒,像針一樣紮,夜裡也不許解開。如今的女子真享福。」老婆婆說著,把拐棍擱在桌邊,用手摸摸鄧秀梅肩膀,問道: 「穿這點點衣裳,你不冷嗎?」 「不冷。」 「細肉白淨,臉模子長得也好,」盛家大姆媽抓住鄧秀梅的手,望著她的臉,這樣地說,「先說我們盛家裡的淑妹子好看,我看不如鄧同志……」 「盛家姆媽,不要說笑話。你是來申請入社的嗎?」鄧秀梅紅著臉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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