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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


  ▼十八、山裡

  晚上的月亮非常好,她掛在中天,雖說還只有半邊,離團還遠,但她一樣地把柔和清澈的光輝灑遍了人間。清溪鄉的山峰、竹木、田塍、屋宇、籬笆和草垛,通通蒙在一望無涯的潔白朦朧的輕紗薄綃裡,顯得縹緲、神秘而綺麗。這時節,在一個小小的橫村裡,有個黑幽幽的人影移上了一座小小瓦屋跟前的塘基上。狗叫著。另一個人影從屋裡出來。兩人接近了,又雙雙地走下了塘基,轉入了橫著山樹的陰影,又插花地斜映著寒月清輝的山邊小路。他們慢慢地走著,踏得路上的枯葉窸窸窣窣地發響。

  從遠或近,間或傳過來一些人語,幾聲狗吠,於是,又是山村慣有的除了風聲以外的無邊的寂靜。

  「你回去吧,我不送了。」兩個人中的一個,把他收到的對方的一張書面的東西揣在懷裡,這樣地說。這是我們熟悉的一位男子的粗重的低音。

  「我這問題幾時好解決?」這是我們熟悉的一個年輕女子的嬌嫩的聲音。

  「快了。我們馬上要討論一批申請的人,包括你。我估計,結論十有九會叫你如意。」說到這裡,這位魁梧的男子隨便揚揚手,就要走開了。

  「是嗎?」女的喜得蹦起來,毫無顧忌地大膽地走近男子的身邊,「那你慶祝慶祝我,陪我走走吧。這樣好月亮,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家去,不可惜了嗎?」她的臉由於自己的勇敢的要求,有點發燒了。

  「我約了清明,還有點事。」

  「總是有事。哪一天你沒得事呢?等一等,我只問你一句話。人家都說,我們如何如何了,實際呢,」她扭過臉去,顯出不好意思的樣子,過了一陣,才又轉過臉來,接著說道,「也不過這樣,普普通通的。」

  男子沒有做聲。他們並排地,默默地走了一段路。溫暖的茶子花香,刺鼻的野草的青氣,跟強烈的朽葉的腐味,混合在一起,隨著山風,陣陣地飄來。女的又開口說了:

  「我要成為團員了,團支書,你不歡喜嗎?」說到「歡喜」兩個字,盛淑君臉上又發火上燒,心也跳得更劇烈。但在月光裡,別人家不仔細地觀察,看不出來,她卻還是低了頭,走了幾步,她又開口了:「你不肯幫助我嗎?」

  「我會盡我的力量來幫助你的。不過,一個人的進步總要靠自己。」陳大春這樣地說,口氣還是含著公事公辦的味兒,一點特殊情分也沒有。她無精打采,想離開他了,但心裡一轉,又試探地問道:

  「別人入團,也能叫你這樣高興嗎?」和一切墜入情感深淵的女子一樣,盛淑君嫉妒一切侵佔她的對象的心的人,不管男人和女人。

  「一樣,一樣,在這問題上,我是不能兩般三樣的。」和一切同時被幾個女子戀愛著的男子一樣,陳大春對於對方的心情沒有細心地體察,這樣魯莽地說著。

  「是嗎?」盛淑君仰起臉來望著他,放慢了腳步,抽身想走了。她感到一陣遭人故意冷落的深重的傷心。

  「是的。」陳大春隨便答應,忽然,他低下頭來,在月光裡,仿佛看見盛淑君的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含著閃閃發亮的東西,她哭了,這使他大吃一驚,隨即隱隱約約地有些感覺了。於是,靈機一動,他連忙改口:「不過……」

  「不過什麼呢?」他說的「不過」兩個字,對於盛淑君來說,好像一扇放進希望的陽光的窗戶,她滿懷歡喜,連忙追問。

  「你的申請使我特別的歡喜。」陳大春說。

  「那是為什麼?」盛淑君笑了,「為什麼我的申請叫你特別歡喜呢?我有什麼特別的地方,還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,跟別人一樣?」盛淑君陶醉在這一些愉快的質問裡,輕盈地舉步前進了。

  「你跟別人不一樣。」陳大春分辯。

  「什麼地方不一樣?」盛淑君偏起腦殼,嬌媚地窮追。月亮下面,她的臉頰的輪廓顯得格外的柔和。

  「因為你呀,我要說出來,你不生氣麼?」陳大春的話也變得異常的和軟,和他平素的性格不大一致了。

  「不生氣,我是絕對不會生你的氣的。說吧,大春。」她親昵地叫他名字,把她身子靠攏來。

  「因為你呀,」陳大春開口說了,「原先是個貪玩、愛笑、會鬧的調皮的小傢伙,思想落後,工作也不好……我說得直套,你不來氣嗎?我是說你原先啊。」

  「說我現在,也不要緊,是你講的,我什麼都聽,你為什麼老是看我呢?今天夜裡,你跟平素不一樣,我也是,不曉得是什麼道理?」盛淑君意味深長地輕輕地說了。她的聲音低到只有身邊的人能聽到。

  大春沒有回答她這話,走到山口邊,他說:

  「既然到了這裡了,我們索性上山去,我帶你到個地方去看看,好嗎?」

  盛淑君自然依從,但止不住心跳。進了山口,夜色變得越發幽暗了,月光從稠密的樹葉間漏下,落在小路上,以及路邊的野草上,斑斑點點,隨著小風,還輕輕地晃動。盛淑君生長在山村,夜裡進山也不怕。不久以前的一個晚上,她跟陳雪春和別的妹子們一起,還在山裡懲罰了符癩子。她的進山,好像城裡姑娘到公園裡去一樣。但在今夜裡,她跟陳大春在一塊,卻有一些膽怯了。怕什麼呢?她不曉得。她的腦殼有點昏昏沉沉的,兩腳輕飄飄好像是在不由自主地移動。走到坡裡的一段茅封草長的小路上,她的右腳踩住一條什麼長長的東西,嚇得雙腳猛一跳,「哎喲」一聲,轉身撲在陳大春身上。大春連忙雙手扶住她,問她怎樣了。

  「踩了一條蛇。」淑君側著頭,靠在大春的胸口上,出氣不贏,這樣地說。

  「虧你還是高小畢業生,唉,一點實際知識都沒有。十冬臘月,哪裡來的蛇?過了白露,蛇就瞎了眼,如今都進洞去了。」

  「不是蛇,是什麼?我來看看。」淑君彎下腰子。

  「等我來看。」大春也弓著身子,在斑斑點點的月光的照耀裡,果然看見一溜彎彎曲曲的長東西,伸手一摸,是根溜溜滾的樹棍子,他隨手撿起,給淑君看,並且笑她:

  「這是你的蛇。看你這個人,這樣不沉著。」淑君用手握住臉,又羞又樂,笑個不停。她蹲在路邊草地上,兩手撐著發痛的小肚子,還忍不住笑。

  「還是這個老毛病。你吃了笑婆婆的尿啵?這有什麼好笑的?」大春沒有介意,自己也笑了。

  淑君竭力忍住笑,兩個人又尋路上山。繞到陳家的後山,兩個人並排站在一塊剛剛挖了紅薯的山土上,望著月色迷離的遠山和近樹,指著對面山下一座小小茅屋子說道:

  「你看對面老李家的那屋場,像個什麼?」

  「像個屋場唄。」淑君頑皮地笑著,隨便答應他。

  「你把山和屋連在一起看看吧。」

  「像個山窩子。」

  「我爸爸相信,那裡風水好。那屋場有個名目,叫『黃狗踐窩』,人在那裡起了屋,一住進去,就會發財。」

  「對門老李家,為什麼沒有發財?」淑君仰起臉,盯著問他。

  「你問我,我相信這些名堂?」防護了自己以後,大春又說,「記得小時節,我們老駕帶我到這裡,站在山頂,告訴我說:『對門是個好屋場,將來發了財,我們要買下它來,在那裡起個大屋。』」

  「他是做夢。」

  「是呀,的確。他辛苦一世,也發了一世的夢,只想發財、起屋、買田、置地。但有好多回,窮得差一點討米。我舅舅在世,總是笑他又可憐他,並且教導他,黑腳杆子要起水,只有把土豪打倒,劣紳掀翻。」

  「聽說,你舅舅是一位烈士。」淑君插嘴。

  「是的,他犧牲得勇敢。」

  「你看見過他嗎?」

  「沒有,他犧牲時,我還沒生,後來聽我媽媽說起過他。舅舅生得武高武大,能說會講,讀一肚子書,鬧革命時,他騎匹白馬,到處奔波,聽人家說,就義以前,還高聲地叫喚:『中國共產黨萬歲!』他真是心裡眼裡,只有革命。」

  「外甥多像舅,我看你也有一點像他,心裡眼裡,只有革命。」在淑君心裡,大春是人們中間的最好的那一類人。

  「我要能像他萬分之一,就算頂好了。」陳大春說,「我不會說話;性子又躁;只想一抬腳,就進到了社會主義的社會。我恨那些落後分子,菊咬筋、秋絲瓜、龔子元、李盛氏……」

  「哪個李盛氏?」

  「蓮塘裡的那一位。」

  「男人在外結了婚的那個麼?也難怪她,太可憐了。」淑君十分同情那女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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