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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▼二十一、鏡面①

  ① 鏡面:稻穀熬的一種烈性的好酒。

  鄧秀梅回到盛家,看見亭面胡坐在階磯上的一把竹椅上,一邊曬太陽抽旱煙,一邊惡聲惡氣喝罵他的豬和雞。看見鄧秀梅,他的臉上露出和藹的微笑,邀她坐下曬太陽。

  「那家人家,你去過了嗎?」鄧秀梅坐下來說。

  「哪一家?」亭面胡完全忘記了。

  「老龔家。」

  「龔子元家嗎?還沒有去,打算今天夜裡去。」因為忘記了,面胡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樣子。

  「你不過是去探探他的口氣,實其不入,不要勉強。」

  「曉得,要聽他自願。」

  到了晚邊,亭面胡吃完早夜飯,打盆水抹了一個臉,這是他走人家前的惟一的修飾,隨即解下腰上的藍布腰圍裙,點起旱煙袋,出門往龔家裡去了。

  亭面胡走後不久,李主席來了。他走進正屋,告訴正在燈下寫日記的鄧秀梅,說是區裡來了個通知,要調會計到縣裡受訓,請她一起到鄉政府去商議名單。鄧秀梅把燈吹熄,門鎖了,趁著月色,跟李主席並排一起往鄉政府走去。兩人一路談起合作化的百分比,自從區書朱明逼過她一下,鄧秀梅十分注意百分比的正確性。一個數目字,總是經過三翻四覆地推算,才得出來的。這時,她說:

  「申請入社的戶子,超過了全鄉總農戶的百分之五十。」

  「應該停頓一下了。」李主席提議。

  「為什麼?我們離開區委的指標還很遠,怎麼好停頓?」鄧秀梅問他。

  「貪多嚼不爛。況且,飯裡還加了穀殼、生米。」

  「你說哪些是穀殼生米?」

  「我們本家的那位活寡婦就是擺明擺白的生米。」

  「你說的是哪一個?」

  「李盛氏。」

  「就是男人出去了多年的那一位嗎?」

  「就是她的駕。」

  「她落後一點。我們已經分配劉雨生去幫助她,不曉得結果如何?」

  「不曉得。」

  「這些都是極其個別的例子。趁高潮時節,我們再辛苦幾天,說不定可以超過區委的指標,今年就能基本合作化。」

  「切忌太冒,免得又糾偏。」李主席認真地說。

  「又是你的不求有功,但求不冒吧?你真是有點右傾,李月輝同志。」鄧秀梅嚴肅批評他。

  李主席沒有回應,也沒有發氣。走了一段山邊路,他又記起一件事情來:

  「剛才碰見亭面胡,他說要去勸龔子元入社,是你叫他去的嗎?」

  「怎麼樣,不合適嗎?」

  「你這個將點錯了,只怕會師出無功。龔家裡這個傢伙,陰陰暗暗,肚裡有鬼,開會從來不發言,盛清明說他一臉奸相,亭面胡去,敵得過他?」

  「敵不過,不要緊,翻了船,不過一腳背深的水,叫他去探探虛實也好,又是面胡老倌自己要去的,不好潑他的冷水。」

  到了鄉政府,他們忙著開會,商量派去受訓的會計的名單,把龔家的事擱在一邊了。

  和這同時,亭面胡提根煙袋,興致勃勃往龔家去了。他一邊走,一邊運神:「都說,這龔家裡是個陰陽人,別處佬,無根無葉,夫妻兩個,儼像土地公和土地婆,開會輕色不發言,對人是當面一套,背後又一套。清明子也說摸不清他的底子。我倒要去看個究竟。」心裡又想:「這個傢伙一路來窮得滴血,這是不能做假的。解放前半年,兩公婆挑擔戽穀籮,籮裡塞床爛絮被,戳起兩根木棍子,從湖裡一路討米上來的。天下窮人是一家,不管鄉親不鄉親,窮幫窮,理應當,清明伢子年紀輕,沒有吃得油鹽足,哪裡曉得原先的窮漢的苦楚?」接著,他又默神:「非親非故,平日又沒得來往,這一去,說是做什麼的呢?總不能開門見山,一跨進門,就勸他入社吧?」他低下腦殼,看見路邊一些藍色和白色的野菊花,想起龔子元會挖草藥,對他就說是來跟他弄點草藥子的。

  打定了主意,亭面胡慢慢吞吞走到了村子的西邊,一座松林山邊上,有個巨大的灰褐菌子似的小茅屋,屋端一半隱在松林裡,屋場檯子是在山坡上,比門前的幹田要高兩三尺,外邊來了人,站在堂屋裡,老遠望得見。這就是龔家。亭面胡走進籬笆,看見一個戴氊帽的、四十來往的男人在園裡潑菜,大糞的臭味飄散在近邊的空間。亭面胡看見人下力勞動,總是很歡喜。他站在籬笆外邊,笑眯眯地打招呼:

  「潑菜呀,老龔。你真捨得幹,斷黑了,還不收工。」

  「老亭,稀客呀,」龔子元一邊潑菜,一邊抬頭笑一笑,「今天怎麼捨得過這邊走走?」

  「我想請你挖副草藥子,我的腰老痛。」亭面胡按照既定的程序開口說。

  「那好辦。」龔子元滿口應承。

  亭面胡看見土裡的白菜又小又黃,就笑著說:

  「老龔,挖草藥子,你是個行家,不過你那菜,怕要到明年春頭上才有吃的呀。」

  「今年雨水虧。」

  「你栽得遲了。是過了白露才貼上的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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